房間裏出奇的安靜,床邊的若雅已經聽入了神。惟有香水百合的氣息,依然故我,不依不饒,時不時撲麵襲來。
“其實仔細看,還能看出那件朝服上有破損的痕跡,可能是扯破,又或者是兵器劃破,也許是東樓明月下一場隔座送酒的家宴,幾個姬妾間的戲鬧留下的痕跡,也許是雄關古道下一場蕩氣回腸的大戰,被後金戰將刺出的致命傷,不過都不重要了,不是嗎,那些痕跡已經在入殮前被他最親近的人縫好,肉眼幾乎看不出來,隻有在特別的角度下,才能從光線的反射中偶然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陰影。那些陰影有點像衣服自然褶皺的紋理,但如果十分專注的仔細去看,還是能分辨出一點點的生硬,不和諧,絕不似普通褶皺那般的隨意自然。”
說到這裏,我沉默下來,回憶又將我帶回到了若幹年前那個櫥窗前的下午,周圍行人如織,燈火明亮,如果跟隨緩緩流動的人群,我還能看到更多盛滿曆史的東西,它們被鎖在一個個玻璃櫥窗或玻璃罩子裏,燈光從玻璃罩的四麵八方打過來,讓呈現裏麵的展品纖毫畢露,毫無隱私。而在其他人大飽眼福,滿載而歸的這個下午,我卻沒有去看一眼別的任何展品,隻是呆呆的陪伴著這件看上去平淡無奇,甚至帶著些汙穢的武官朝服。
若雅深深的吸了口氣,道:“這麼奇妙的經驗,為什麼你不願意告訴你爸爸呢?”
我苦笑一聲,歎道:“你覺得一個六歲的小孩,能夠說出我剛才說出來的那些話嗎?”
“啊”,若雅一聲輕呼,恍然大悟。
我點了點頭,道:“你大概明白了一些吧?其實我告訴你的這些經驗,未必就是當時我感受到的全部經驗,而且肯定夾雜了許許多多我這麼多年來的憑空想象,腦補推演。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回憶是這麼的不可靠,她會給你增加很多東西,又會減去很多東西,不知不覺,讓你根本感受不到,腦海裏的東西就麵目全非了。起碼在當時,我感受到的震撼和體驗,讓我根本說不出口。你知道嗎,我不是不想告訴我的爸爸,而是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這讓我非常苦惱。不能跟最親近的人分享自己的體驗,我感受到了一種孤懸荒島的孤獨和寂寞,那種感受,讓我接連好幾天吃東西都感覺不出任何滋味。”
“後來呢,你能告訴他了嗎?”
我搖了搖頭,“後來這件事再也沒被提起過,而且,我依然沒有辦法明明白白的把這份感覺完整無缺的傳遞給他,雖然他看著我長大,曾經是我最親的人。”
若雅迷惑的看著我,道:“為什麼呢?”
我強壓內心的酸楚,告訴她:“我父親去世了。”
“對不起”,她連忙說道,“我明白了。我不知道……”
我搖了搖頭,道:“不過也不是你想的這個原因。我無法告訴他,是因為語言在感覺麵前,實在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都說語言是傳遞思想的工具,但在我們真正的感覺麵前,這個工具實在是如此的粗鄙,簡陋,虛弱無力,根本沒有辦法完成感覺在真正意義上的傳遞。譬如剛才”,我深深的望進若雅的眼睛,她那雙迷惑籠罩下的瞳孔,倒影著我胡子拉碴的憔悴麵容,倒影之下,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色。
“譬如剛才,我向你訴說了回憶裏麵,六歲那年,我看到那件朝服時的感覺,你聽了以後,覺得能夠完全體會到我當時的感覺了嗎?雖然我用盡了全部力氣,毫無保留,想把她完完整整的傳遞出來,但是,你真的感受到了嗎?”
聽了我的話,她露出有點受到傷害的表情,嘟著嘴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確實被你的描述迷住了,而且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
我誠懇的道:“若雅,我決非想冒犯你,請你相信我。”她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我們祖先發明的語言,確實偉大無比。它讓我們區別於森林裏的飛禽走獸,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心靈,甚至妄圖借助它推演出宇宙的究極真理,而且事實就是,我們確實也向著那個方向在前進。比如你敬仰的林克先生,還有那些在醫學上做出卓越貢獻的人,還有牛頓,愛因斯坦,相對論,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若雅點了點頭。
“但是,在我們自己的小世界裏,在我們每個個體各自的感受和體驗麵前,語言實在是太過虛弱無力,語言隻能傳遞一種象征性的,二手的經驗和感覺,我要將自己的感受簡化,簡化,再簡化,甚至相似化,才能用語言說出來,寫出來,這已經讓那匹在我心裏遊蕩的白馬支離破碎了,而你聽到或者讀到我的語言,還要再通過自己的理解把它重新解讀一遍,才能理解進去,這個重構讓它更加的麵目全非。對數字,對幾何線條,又或是物理定理,對這些抽象的東西,這個過程倒似乎全無問題,但如果涉及到我們自身的具體感覺,那真是一道無解的難題。若雅”,我注視著她長長睫毛下的眼睛,“你受到的感動,那是你的感覺,不是我的。我們各自的體驗,也許相似,但更大的可能,是大不相同,如果不是完全不同的話。”
若雅笑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之前還從未想過你說的這些事兒。不過我現在真的好想好想鑽進你的腦子裏去,好好的感受下你的感受。知道嗎,你其實在說我聽不懂你的話,這讓我很不服氣哦。”
我雙眼一翻,無奈道:“真是沒有辦法。不過我可不敢說你聽不懂我的話,我的意思是我自己笨,沒有辦法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每當我試圖把自己的感覺說出來的時候,話一出口,就已經錯了。”
若雅咯咯咯一陣輕笑,笑得身體發顫,伴隨著這陣心情愉悅的顫動,病床也在輕輕晃動,我好似蕩在一個由微風托起的秋千上,輕飄飄的搖晃起來,若有若無之間。她說:“醫院門口有一個工藝品商店,我去買一個仿製的古代工藝品送給你,你把它放在床頭上,心情不好的時候看一看,應該會很有幫助吧?”
我謝謝了她的好意,卻婉拒了她的提議:“嗬嗬,非常奇怪,我說的那些情緒,隻有某些真正經過時間淘洗的東西,才能在我身上挑起。我知道這事確實有些不可思議,就像品紅酒,即便再好的葡萄釀出的酒,如果沒有經曆過一段漫長時間的發酵醞釀,也實在無法在那個飲酒人的味蕾上引發出飽滿醇厚、富有層次的感覺。”
“原來如此”,若雅眼睛眨了眨,調皮的道:“那你乖乖的做一個配合治療的好病人,等你身體恢複了,我請你去我們天海的博物館玩,好不好?”
我也笑了起來:“那裏麼,我已經去過好幾次了。”
“哇,那麻煩說說你都看到了些什麼東西,又有了些什麼樣的體驗!因為我自己去了那裏好幾次,卻根本沒有感受過你說的那些迷人感覺。”她急不可耐的說道,“我要你說得越詳細越好。”完全忘卻了我是一個正待照料的病人,而我自己呢,也渾然將自己身份遺忘得一幹二淨。
“天海的博物館,我前後去過三次,每次都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每次也隻看了一件東西。”
若雅睜大了雙眼:“你去那裏三個下午,就隻看了三件展品?”
我點了點頭,道:“確實,你呢?”
“我可一次就看完了,後麵去的兩次,一次是陪朋友,還有一次是那邊搞一個特別的埃及文化展,我去看木乃伊”,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瞟了我一眼:“難道這就是我沒辦法收獲到你說的那種豐富經曆的原因?因為我太過走馬觀花?不過,就算讓我花上整整的一個下午,盯著一件展品從頭看到尾,恐怕也沒辦法體驗得到吧。”說到後麵,她有些喪氣。
“確實”,我點了點頭,沒有給她虛假的安慰:“那種感覺確實是不需要花很多時間去慢慢體會出來的,而且恰恰相反,那是一種瞬間的感覺,當看到某件東西第一眼的時候,就會被閃電猛然擊中,剩下的那些時間,隻不過是一種留戀,一種難以舍棄,甚至隻是在克製一種想去觸摸它的衝動罷了。雖然明知隔著厚厚的防盜玻璃,這種想法根本不可能實現,但人就是賴在那裏,不想離去。”
“就有點像”,我忍不住又一次引用了紅酒的比喻,“當嘴巴喝到第一口美酒的時候,你的味覺在一瞬間就會被那豐富立體的美妙口感征服擊倒,根本無需花時間去慢慢思考,也根本來不及思考。後麵的時間,隻不過是慢慢回味罷了。”
“精彩,精彩!”掌聲從病房門口傳來。
病房門口,韓泰倫拄著手杖,挺身卓立,眼睛閃閃發亮:“我已經到這裏一會兒了,原諒我沒有立刻進來,因為你們剛才的議論,那些精彩絕倫的見識和體驗,讓我忍不住駐足傾聽,不忍打斷。真是難得,真是難得。王洛,我要送你一瓶八二年的勒圖梅樂,因為你是一個懂得欣賞的人”,他突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副頑童的笑臉,“但你喝完以後,必須要給我一些二手經驗,就是你暢飲這瓶美酒的時候,那些美妙的感受和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