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我忍不住告訴她,“用不著埋怨自己,不過倘若以後麵對惡行的時候,在製止它之前,還是要事先多多考慮該如何保護好自己。”
她臉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現在是不是有點後悔了?”我忍不住問她。捫心自問,其實我自己很難完完全全用否定來回答這個問題。
她眼神裏透出茫然,喃喃道:“如果知道是這個結果,也許……”
我歎了口氣。
她忽然又問我:“後悔是不是不對呢?因為如果我們每個人都選擇千方百計保全自己,麵對惡行沉默以對,那這個世界豈不是黑白顛倒,正不勝邪了嗎?”
我默然以對,想起了讀大學時最難忘懷的“劣幣驅逐良幣”理論,恐怕這個經濟學上的術語,很難向一個學音樂的小女生說的明白。我們絕大部分人,一生隻求平平安安,絕不會主動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整日裏忙忙碌碌,也不得空閑去反思冥想,任憑曾經的天真純善之心被生活的砂輪日複一日的消磨殆盡,到頭來不就是為了掙得那個微不足道的存在,不肯去做那顆被淘汰掉的“良幣”麼?那埋在我們每個人生命的最深處,尋求生存的強大本能,如果真的黑白分明,像“人之初,性本善”的猶言在耳,又豈會讓我們變色龍般不停變換著自己身上的色彩,隻為了在幻變萬千的環境裏艱難的活下去。
一時之間,我們各懷心事,相對無言。
“沫沫?”
一個高大帥氣,皮膚白皙的小青年從門口探進頭來,輕聲的喚了一聲,略帶警戒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著我。
韓沫沫看到這個人,心情明顯好了起來,“蔣友聰,我同學”,她向我介紹,接著又向來人介紹我:“王洛,前幾天就是他救了我,我跟你說過的。”
蔣友聰故作誇張的啊了一聲,“原來你就是那位王先生,真是謝謝你救了沫沫。”他風度翩翩的走到我病床前,居高臨下的握了握我的手,舉手投足間帶著芭蕾舞台上王子般的優雅。
然後他轉到韓沫沫背後,雙手搭在她肩上,親昵的道:“沫沫,我們走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韓沫沫有些難為情的對我道:“王洛,我得走了,今天我還要到學校上演奏課。”
“嗯,再見。”
臨走前她從背包裏翻出兩個蘋果,放在桌子上,“我有空再來看你”,她臨別眼神裏透出關心。
蔣友聰眉頭微皺,將一個帶有梅賽德斯標誌的車鑰匙環套在右手食指上不耐煩的轉動起來,像是在轉一個迷你的呼拉圈。直到韓沫沫起身站起,他臉上才重新擺上笑容,“走吧沫沫”,他柔聲說道,“我車就停在樓下,錢冰冰跟我一起來的,她還在車裏等著呢。”
轉過頭,他又向我禮貌的道別:“王先生,好好休息,這裏環境不錯,放心的多住幾天吧,沒事的。”說話間,他有意無意的把手搭在韓沫沫的纖腰上,以一種親密的姿勢離開了我的視線。
蔣友聰對韓沫沫的安慰伴隨著兩人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沫沫,那天要是我在你身邊就好了,哪裏還會生出這麼多麻煩事兒,幾個小毛賊那還不是……隨便……”
空氣終於安靜下來,我的思緒又飛回到母親身上。醫生的話不時在我耳邊回蕩,那個讓我恐懼的詞,幽靈般盤旋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讓我害怕,難以自己。我想嚐試著自己起身,去到一樓母親那裏,去陪伴她,但剛一抬腿,腰間傳來的劇烈抽痛瞬間讓我動彈不得。我反複嚐試,掙紮間將病床上的白色被單薅得淩亂不堪,冷汗從額頭上滾滾落下,身體卻根本不聽使喚,十幾分鍾過去,隻是將平躺的姿態擰成側躺,就已經耗盡了我全部力氣。當若雅捧著一大束香水百合步入病房,更換掉桌上的黃玫瑰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氣,宛如一條精疲力盡的鬥敗之犬。
接下來我又被她充滿善意的數落了一番。她將我重新扶正躺好,再三告誡我不可任性亂動,尤其現在正處於恢複的關鍵期,一旦傷口迸裂,後果非常不堪,不僅會使我受到更大的痛苦,而且康複也會更加遙遙無期。
她對我的心思也了如指掌,根本無需我多說什麼,“王洛,你好好的躺著,上午的藥掛好,我就推你去樓下的ICU病房看望你母親。回頭我再去詢問莫塔醫生,關於你母親的最新情況,他是我們這裏的腦外科專家,也是現在負責看護你母親的醫生,但是”,她臉一板,“你必須做回一個配合治療的好病人,好嗎?”
我無奈點頭表示同意。她將香水百合插入花瓶,專心致誌的反複擺弄布置,最後將花束打理出了一扇孔雀開屏般的美妙形狀,房間裏頓時平添了幾分生氣。插花完成,她滿意的籲了一口氣道:“每當心情煩亂的時候,我就讓鮮花來陪伴自己,我把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深深的吸上一口氣,心情就會莫名的輕鬆很多。希望她們對你也有幫助。”
“謝謝。”百合花傳遞過來的幽香,確實讓我心底繃緊的那根弦鬆弛了下來,不過,也許不是香氣本身,而是裏麵附帶的那份關心和善解人意?隻是當時的我還來不及去細細分辨。
她將一個已經擠得滴不出水的濕潤棉球遞給我,示意我“該洗澡了”。她一邊協助我解開衣帶,一邊問道:“你呢?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用什麼特別的方法哄自己重新開心起來嗎?”
我想了想,道:“我會一個人去博物館,有時候就站在那裏,就靜靜的看一件展品,一看就是半天,然後麼,心情會變得空靈很多,人也會輕鬆不少”,回想起自己渾然忘我的博物館時間,不由臉上露出了笑容:“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古怪?”
“有點兒”,若雅露出善意的微笑:“但也很正常,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方法來讓自己開心起來,或者不那麼悲傷,立必埃醫生說,這是上帝賜予我們的權力,隻不過你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不會覺得悶嗎?”
“悶?不,恰恰相反,我會深深沉溺在裏麵,完全忘記了時間。”
我用棉球在胸膛上輕輕擦拭,酒精甜味在空氣中嫋嫋散開,帶著滲人的悠涼。
“站著不動的隻是我的外在軀殼,而我的內部世界,卻在感受著豐富玄妙的體驗,或者喜悅,或者憂傷,有時還會帶著同情,情緒就像浸泡在紅酒裏的舌尖一樣,香草味,雪鬆味,橡木味,蜜糖味,紛至遝來,或酸或澀,或甜或苦,時而柔順,時而滯澀”,我敞開了胸懷,向這段時間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我的若雅描述著自己的感覺,陷進了忘我的回憶裏:“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博物館的情境,當時我大概六歲,去的是我們離城當地的曆史文化館,是老爸帶我去的。一間散發著古漆和舊木氣味的房子裏,陳列著一個個玻璃罩子,我剛跨進門檻,就被迎麵而來的壁龕吸引住了,瞬間就像中了邪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貪婪的看著這個壁龕或者說櫥窗形狀展櫃裏的東西,渾然忘了身邊的一切。你知道的,博物館裏值得觀賞東西其實很多,大家從正門進去,正門出來,在裏麵可以兜一個大圈。沿著人流行進的線路,一路上林林落落布置了不少各式各樣的展櫃,燈光照亮了裏麵一件件稀奇古怪的文物,展品,人們就像流水一樣,沿著設定好的路線,緩緩的在這些玻璃罩子間流過,一批一批的進去,又一批一批的出來,偶爾發出低聲的議論或是讚歎,就像水麵上泛起的泡沫,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我卻完全融不進人流裏去,我爸說我當時像一塊石頭,一動不動,任憑一撥一撥的人擦身而過,嗯,說是就像流水帶不起的石頭,一個人留在那裏,腦袋貼著櫥窗玻璃,怔怔入迷,他也搞不懂我在看什麼。後來他拉著我離開的時候,我還戀戀不舍,問我究竟在看什麼,我卻一言不發。”
“那麼”,若雅被勾起了無限的好奇:“你究竟看的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當然,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將手裏的棉球遞回若雅,她幫我係好衣服,倚著床邊坐下來,會說話的眼睛向我傳遞著“趕緊說,別賣關子”的催促。
我啞然失笑,繼續說道:“櫥窗裏放著的是一整套梁冠赤羅,白襪黑履的明朝武官朝服。不是現代的仿品,我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這是一件陪伴著主人,真真正正埋在泥土裏,經曆了漫長歲月的真品。整套服飾巍峨寬大,按照穿戴的方式,搭掛在櫥窗裏麵的木架子上,就像百貨公司模特身上那些待售的衣服,供透明玻璃外麵的人們欣賞。當然,那些名牌的服飾,無論如何昂貴,都無法勾起我接下來涓涓流水般連綿不斷的翩翩浮想,我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的明朝武官,一臉威嚴的站在我麵前,那身材絕非一般的高大,而是可以俯視我們這些遊人的存在,從這件衣服的尺寸就可以得知。青緣赤羅裳上,密密的絲線縱橫交織,在衣服的表麵形成蛇鱗狀的凹凸起伏,隻不過更加細密精致而富有規則,在射燈照耀下,泛著一層啞光鍍層般的質感。我幾乎都能感受到用手撚起這件朝服時的厚實凝重,就像若幹年前,那個夫人,為這件朝服的主人,她的相公,穿上這件衣服時指尖傳過來的觸感。也許是溫馨,也許是傷痛,因為最後一次為他穿上這套衣服時,他已變成了一具毫無知覺的屍體。在赤羅裳的下擺,黑色履鞋的白色納底上,滲染著幹涸的褐色。白色鞋底上麵是淺褐,而紅底的衣服上則是深褐,就像我們穿舊的衣裳上麵,一塊十年前落下的醬油瘢痕,多年來反反複複的洗滌,讓它漸漸暗淡,一直淡到某種程度,就不再褪去,嗯,就像人身上的胎記,永遠的保留了下來。”
若雅已經聽入了神,“那是什麼?”她傻傻的問道。
“那些就是那位朝服主人身體的殘留。他們用這件象征著他輝煌一生的朝服包著他入殮,就這樣,這具曾經讓人萬分愛戴,或者懼怕,或者憎恨的身體,就這樣在泥土下麵埋藏了四百多年。當他還生活在陽光下的那些年歲裏,他必定胸懷天下,關心著家事國事天下事,很可能本身就牽扯到某些曆史的旋渦之中,所以才能為他換來這一身曾經風光無限的一品朝服,而在他接下來深埋地下這些更加漫長的歲月裏,卻對地麵上的興亡成敗毫不關心,真真正正的、絕對的毫不關心,這過去的四百多年裏,上麵的人們幹著各式各樣的事情,有的偉大,有的卑劣,有些成功,有些失敗。而他隻做了一件事,專心致誌,那就是用腐爛的身體將這件光鮮的衣服染上了老醬油的顏色。這黃褐色,是身體血液裏的鐵生鏽後最終到達的色彩,也是他,這個明朝武官,留下的最最真實的證明:他曾經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