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狂奔,大汗淋漓。
在我前方,一輪巨大的圓月堪堪壓在地平線上,月光朦朧而淒冷,單薄而慘淡,一圈圈徒勞的滲入夜空之中,被四下裏無盡的黑暗吞噬,隻餘下了暗黃色的光暈,模糊了月亮的邊界。
圓圓的月輪裏麵,映襯著一個宮裝仕女的剪影,雙環發髻向下延伸出了婀娜的體線,霓裳的衣角隨風擺動,翩然優雅,不知從何而來,勾動著我內心一抹悵然若失的情緒。
我要追上她,這個念頭深深地植根我腦海中,催促我向前奔去。
她正在離我而去,又好像呆立原地不動,她的背影離我很近,但恍惚間又非常遙遠,近到觸手可及,當**想伸手過去的時候,她卻遠遠溶進了月色裏。
我必須追上她。我絕望的對自己喊道。
在我身後是吞噬萬物的黑暗,但我知道有東西正在無盡的黑暗裏向我逼近,我必須不停的向前跑。
狂奔,不僅是追逐,也是逃避。
我離她越來越遠,身後的黑暗離我越來越近,慌亂在我心裏蔓延開來,我想加快步伐,卻感到兩腳根本沒有力量,內心的慌亂漸漸被絕望代替,我突然發覺放在身前的雙手正捧著什麼東西,那東西越來越沉重,壓得我就要無法呼吸。我感覺那東西對我很重要,但卻記不起來究竟是什麼。
身後黑暗裏的追逐者離我越來越近,我要不要把手裏的東西拋掉?模模糊糊間,我又覺得後來追來的不是冰冷的邪惡,而是溫暖的親近,“停下來休息吧,等等他們”,我對自己說,“看看手裏是什麼。”
我低頭看去,無比恐懼的發現手裏拿著的都是自己的內髒,一堆狼藉的腸肝肺腑之上,一顆鮮紅的心還在撲通撲通的跳動。這時針刺的劇痛從腰間傳來,我一腳踏空,向下急墜。
“砰”,極度的驚慌剛在我體內炸開,我就感到一股堅實的力量托住了我的後背,讓我這顆高速旋轉的陀螺瞬間停止了轉動。五顏六色的光爭先恐後映入了眼簾,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時不時向我逼近,又慢慢退回了模糊的背景裏。有人用手指翻動我的眼皮,讓我不堪其擾。一個聲音在我耳邊不停的重複著呼喊:“堅持住,堅持住……”
簡單的音節,沉重的大腦卻無法向我解釋它們的意思。一陣疲倦襲來,我又墜入了無邊的黑暗裏。
我在大海裏遊動,冰涼的海水從四周湧來,擠壓著我的身體,腳下柔軟的細沙告訴我這裏是大海的底部,一縷綠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在幽暗的海底深淵點燃了一團團碧綠的光暈,照亮了我周圍微微晃動的透明世界。我看到腳下的細沙層上,一片火紅的珊瑚四處延伸,漫山遍野的紅色映著碧光,絢麗得讓人迷亂,我隱隱約約感到周圍有小魚遊過,輕輕地碰撞著我的身體。我內心忽然冒起一個疑惑的念頭,海底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啊?為什麼會有綠色的亮光呢?又一個不期而至的想法闖入了腦海:周圍都是水,我不能呼吸了!
焦慮的火焰一下子從我心底燃起,我連忙掙紮著向上方的水麵遊去,想要透一口氣。但不管我怎麼用力向上遊,四周永遠是無邊無際的海水,我快憋不住了。
崩潰的時刻終於來臨,我真的憋不住了,控製不住的肺部一個抽搐,涼爽的感覺無比暢快的進入胸腔,我驚奇的發現,自己可以在水裏呼吸。
我歡快的在水裏遊動著,平靜而滿足。水麵傳來“滴~滴~”的脈衝信號的聲音,那是什麼?是那架失事飛機的黑匣子信號嗎?我滿腹狐疑,向著聲音的來源遊過去。
“滴~滴~滴~”
“嘩啦”,我的頭一下子衝出水麵,一陣天旋地轉,強烈的失重感猛地抓住了我,急速的墜落讓我忍不住發出驚叫,紛繁的意識決堤洪水般倒灌回了大腦。
我身體一顫,醒了過來,喉嚨裏還殘留著沒來得及發出去的驚叫。
“滴~滴~滴”,在我腳對麵的床頭上,一台黑白電視機式的方盒正發出重複單調的脈衝聲,墨綠的屏幕上,一個帶著尾巴的光點正以某種節奏間隙跳動,跟我心跳的節拍遙相呼應。
“你終於醒了”。
我微微一側頭,就看到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長長的睫毛下,傳遞過來的是關心和如釋重負的輕鬆。眼睛下方是淡藍色的口罩,上方是一頂船型的白帽,白帽的邊緣,幾縷發絲從裏麵俏皮的探出來。
一名護士。
我躺在床上,敞露出胸腹,她正用一團酒精棉球為我擦拭身體,清涼的觸感陣陣襲來,原來這就是夢中包圍我那片海水的冰涼。
“我,這是哪裏?”嘶啞而無力的聲音嚇了我自己一跳。
她將我條紋狀的病號服重新穿好,係上衣帶,輕聲說道:“尚德醫院。你醒過來應該就沒事兒了,不過還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讓立醫生來為你做個檢查。”
醫院?我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剛一用力,右腰立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感,我悶哼一聲,頹然躺下。
“躺著別動”,白帽護士急忙把雙手輕輕按在我肩上,示意我不要輕易動彈,“你腹部的大動脈受了穿刺傷,影響到了肌肉和橫膜,手術剛完成不到四十八小時,現在你需要好好休息,這幾天絕對不要用力,就這樣乖乖的躺著吧。”
我轉頭四顧,打量著天花板和周圍四壁,一陣茫然。
這是一個色調柔和而溫暖的房間,床邊白樺木的桌台上布置著鮮花,四壁貼著淺黃色的壁布,一幅小框風景油畫掛在我對麵的牆上,旁邊還掛了一張水果靜物的波斯毯畫,高低疏密的布置,盡顯雅致。米黃色的楓木拱頂比一般的房間高出不少,微帶弧形,一盞三葉草造型的灰銅吊燈從上麵垂掛下來,上麵鏤刻著中古造型的花紋。在我右邊是一扇九宮形的格子鐵窗,窗外香樟樹影在微風裏沙沙作響。空氣從半開的窗戶湧進來,帶來了香樟樹清新的草木氣息,使人仿佛置身於黃昏公園的一角。空氣裏沒有絲毫醫院裏慣有的消毒水氣味,偶爾從我自己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酒精甜味,也會轉瞬間被濃鬱的草木芳香稀釋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