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
當飛機離開離城時,天空正下著蒙蒙細雨,母親靠著窗,坐在我旁邊,默默的看著窗外。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也是她第一次離開離城。
飛機一路向上攀升,在突破低矮的降雨雲的刹那,金黃色的陽光透過舷窗的雙層玻璃灑落進來,一時間刺得人睜不開眼。幾秒鍾後,當人們適應了這個變化,從舷窗一眼望出去,就會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被朝陽染成了金色。
我指著鋪在下麵這片浩瀚廣闊的雲層,對母親說:“那些就是我們在地上看到的烏雲,它們的另一邊正往地上滴著水呢。”
母親點著頭,望著遠處,“原來是這樣啊”,她說。
這麼多天來,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了微笑,感謝陽光。
十一點過五分,一陣顛簸之後,我們降落到了天海的地麵上。
早上登機之前,我跟田軍通了電話。他的普桑是天海的郊縣牌照,因為市區限行的原因,沒有辦法直接來機場接我們,我們約好了待我到天海之後,直接乘機場內的地鐵到市郊的水牛路站,他開車在那裏等。然後他再把我們送回我在彙南租住的地方。
“你真該看看陳海燕這老娘們兒當時的表情,簡直精彩。”他還對三天前的那場會議念念不忘。
“軍哥”,我本來想道聲謝謝,話到嘴邊,卻隻說了句:“那麼一會兒見。”
“好叻。”田軍歡快的回應道。
地鐵樞紐裏人流如鯽,五顏六色的服裝陪伴著一隻隻深灰色公文包,一張張毫無表情的麵容被匆匆忙忙的步伐帶著四下湧動,閃動的電子廣告牌,雜亂喧囂的背景聲音,熟悉的大都市生活節奏又回到了空氣裏。
我背著一個廉價登山包,挽著母親的胳膊在人流中穿梭,一秒鍾也不敢鬆開手。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會被洶湧的人流衝走,而這個擔心絕非多餘。
“洛,我們這是去哪裏啊?”走過幾段漫長的階梯,她問道。
“媽,我們這是去坐地鐵。”
“哦。”她眼神裏都是迷茫,隱隱有一種對陌生的恐懼。突然之間,我不知道讓她陪我出來是對是錯,也許她在離城會過得更加自在。我不敢沿著這個假設想下去。因為我知道,不管怎麼樣,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堅強,是發自內心的堅強,隻有這樣,才能支撐起漂泊在這片汪洋裏的兩個人。
“三年,或者五年”,我默默的想,“隻要攢到足夠的錢,就陪老媽回離城。在家門口開個小店,再娶個媳婦吧。”
“王洛,加油啊。”我緊了緊肩上的登山包,默默對自己說。
地鐵車頭緩緩駛來。
我們登上車的時候,車廂兩旁的座位,已經被開門時衝鋒在前麵的人擠坐滿滿,高高低低的軀體,仿佛畸形的牙床上兩排生長過度的牙齒。我跟母親在過道上找了個空地站了下來,旁邊稀稀拉拉也站了幾個男女,都不約而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機械般的姿勢整齊劃一。這時,一個女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幾個外接手機終端的站立機械人頓時蘇醒過來,眨眼間化身為原野上搶奪母狼Ru房的幼狼們,向那個即將空出的座位猛撲過去。
那女生卻沒有閃身走開,而是一手搭在座位上,半護著自己的領土,一邊對著我們這邊喊道:“阿姨,您過來坐。”
她朝我們這邊招著另一隻手。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邊的母親也明白過來。不過她從來不願意為自己麻煩別人,所以連連搖頭,“你坐,你坐。”母親忙不迭的說道,說的是離城的本地話。
女孩聽不懂她說了什麼,但肯定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幾個衝上去準備搶座的男女悻悻而回。女孩走過來,拉著母親的手,把她牽到了座位上,“阿姨,您年紀這麼大了,別站著了,坐吧。”
這時母親也不好意思再拒絕,隻好紅著臉感謝女孩的好意。我站在母親旁邊,滿心感激的對女孩說:“謝謝你。”
她對我微微一笑,禮貌的點了點頭,就走到一旁,倚在過道中間一根銀白色的鍍鉻立柱上,從兜裏掏出耳機塞上,聽起音樂來。
我仔細的端詳了下女生的側影,她長長的睫毛下是靈動的眼睛,鼻子小巧挺拔,側臉的腮線優美動人,細長的眉毛斜斜飛進了一頭如瀑的黑發裏。她穿著一條天藍色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珍珠色長袖織衫,白色的耳機線從牛仔褲兜裏沿著她修長的身形蜿蜒而上,勾勒出了一條優美的S曲線。
真是個大美女。即使在美女如雲的天海,依然不可多見。
我回頭看了眼母親,她在座位上坐下,身體放鬆下來後,眼睛就有些耷拉起來。這段時間感情上受到的衝擊,加上長途跋涉,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年邁的她畢竟感到了疲倦。看著快要睡過去的母親,我也忍不住有些恍惚起來,離開離城之前我基本沒有好好休息,一直被傷痛的情緒籠罩,這一刻,我也感受到一陣難以抗拒的疲憊。
伴隨著喇叭裏電子女聲的報站提醒,車廂的閘門開始關閉,從機場到水牛路站大約需要四十分鍾,我靠在座椅旁的橫杆上,百無聊賴的摸出手機,隨意瀏覽著各大網站的新聞來消磨時間。企鵝網報道有人大白天裏拎了把菜刀去搶銀行,結果被大堂保安亂拳打了出去,但嫌疑人就此逃竄未能抓獲;文化報說有人花了三億三千萬在倫敦拍賣會上買了一個明朝的陶瓷杯子,國寶曆經滄桑終於回到祖國懷抱,揚了國威長了民族誌氣雲雲;社會要聞欄采訪了兩個小孩,他們如何做好事扶起一個馬路上跌倒的老大媽,結果這位素不相識的老大媽如何賴上兩小撞倒她,反過來索要醫藥費,然後老大媽的兒子女兒媳婦全家如何與小孩家長們展開各種糾葛鬥爭,然後偶然發現的現場監控又還了兩小清白,“我們以後還要繼續做好事”,故事最後用小孩子鏗鏘有力的誓言結了尾。這淩亂的因果關係讓我好像看了一出無厘頭電影。
三億三千萬,一個杯子,這價值的落差也讓我內心一陣迷惘。我順手打開短信,查了下自己銀行卡的積蓄,“您卡內餘額還有43010.33元”,看著這七年在天海日夜辛苦掙獲的價值證明,我不由啞然失笑。
我默默算計了一下離城的平均生活水準,“無論如何,想辦法掙到一百萬吧,不管怎麼辛苦,怎麼起早貪黑。然後就陪老媽回離城,回自己家,這樣的生活才比較踏實,老媽這麼大的年紀,還要跟我一起在外麵漂多久呢?”想到這裏,心裏不由泛起一陣酸楚。
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我接起來,是田軍。
“阿洛,路上順利嗎?到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