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葬(1 / 3)

回到久別的離城,回到了這個世界上曾經最關心我的人身邊。

簡潔的儀式。

母親老態畢現。過去這三年,對我而言既忙忙碌碌,又渾渾噩噩,我沒有拍照的習慣,隻是每天早上照洗臉盆上的玻璃鏡時,絲毫感覺不到自己的改變。但過去這三年,偷走了母親太多的東西,陌生的白發,皺紋,呼吸裏透出的衰老,讓我那麼的怨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多回來,為什麼等時間突然到來,傷痛造成的時候,我們才會反省自己。

幾個我叫不出名字的親戚,扶著母親。而父親則靜靜的躺在不遠處,一口透明的冷凍棺材裏。一盞昏黃的長明燈,將屋子照得忽明忽暗。我貼著水晶玻璃蓋,想把父親看的更清楚,呼出的空氣卻在上麵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汽,讓那個熟悉的臉龐如此模糊。

僅僅是偶然的一場回憶,都會讓我淚如泉湧。

後麵就是選擇墓地,安排火化。我還記得送別父親這具軀體時,我指尖觸摸到他臉龐,那股僵硬冰冷的觸感,但那不是他留給我最後的感覺,因為後來我好幾次夢見他的時候,他給我的懷抱依然溫暖,一如幼時。

十月五日父親下葬。親戚朋友們也一一離去,空蕩蕩的家裏,剩下了我和母親兩個人。

接下來,到了該做決定的時候:離開,還是留下,分開,還是在一起?

母親雖然接近六十,依然頭腦清醒,依然能自己照顧自己。但我不想跟她分開,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我。因為我從內心深處,想要多照顧她,雖然她可能並不需要。

另一方麵,我暫時也不想離開天海。一為了一份收入還過得去的工作,二是老家的空氣十分的死氣沉沉,也許有一天我還是會回到這裏,衰老的雙腿重新走上童年時蹦蹦跳跳走過的路,但現在,我還沒有從天海的喧鬧浮華裏蘇醒過來,還適應不了離城寂靜的白天和夜晚。

最後我說服了母親,跟我一起去天海。

十月五日的晚上,母親從床底取出一個陳舊的紅木箱,交給了我。

裏麵有三件東西。

一本相簿,裏麵有我從出生到長大拍下的所有照片。從蹣跚學步開始,到無憂無慮的童年……照片中滯留在時光裏的一家三口洋溢著濃濃的幸福,一直到我大學畢業,這段記錄嘎然而止。畢業之後,我就再也沒有拍過照片,而父母也再也沒有去過人漸稀少的照相館。

一本紅色的存折。“洛,裏麵是我和你爹這輩子積攢下來的一點積蓄,可能對你的幫助還是太少,因為我們都知道天海的房子有多貴,唉,我跟你爹一輩子也就……”母親擦著濕潤的眼睛,“密碼就是你的生日,是你爹定的。”

淚水禁不住又一次偷偷湧出,我的視線一片模糊。人民幣的符號後麵的數字顯示十五萬,幾個阿拉伯數字在淚光裏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狀。我知道他們積攢下這些有多難,他們辛苦了一輩子,得到的回報僅夠糊口,這裏的每一分錢都是節衣縮食,從本應享有的一點點歡愉裏拚湊出來的。內疚,慚愧,自責,我開始恨自己。

存折下麵,靜靜的躺著一塊長方形,像是一方鎮紙的東西。

這塊鎮紙通體米脂色,燈下泛這一層若隱若現的紅暈,幾乎難以覺察。撫摸上去時,一股圓潤溫澤的感覺透過指尖傳來,給人以心神安寧的厚重感覺。

這方鎮紙我小時候見過,也把玩過。這是從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有可能是象牙的。”我曾經聽父親說過。

在鎮紙垂直的四個麵上,有兩麵刻著字。其中一麵是微雕,那字既淺且小,不細看幾乎難以發現。

“爸爸,這塊東西上有小字呢。”我忽然回想起小學時候,某一天把玩這塊鎮紙的場景。

“喲,兒子眼睛真好,那你看看是什麼?”

後來用上放大鏡,我們連讀帶猜,發現是縱向排刻的劉禹錫的《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中學學到這篇課文時,我回家對父母得意洋洋的詠頌了一番。

在另一麵,陰刻著四個清晰可辨的文字,或者說類文字的圖案,但究竟是什麼,這一直是一個我心裏的謎案,父母也不知道這些字代表什麼。我小時候曾經想解開這個謎,直到後來學業漸重,無邊無際的考試答題讓我將這塊童年的玩具拋諸腦後,漸漸遺忘。

今天重新撫摸它,沉甸甸的觸感帶回了消逝多年的感覺,無數曾經的回憶被我珍重的捧在了手裏,舍不得放下來。

十月六日,我訂了兩張去天海的單程機票。回到家吃晚飯時,告訴了母親。

“什麼時候走?”

“十號早上九點一刻。”

“嗯,”母親答應了一句。“我看天氣預報,明天天晴,我想去蝸牛山再看你爸一次。”

“我也想……媽,明天我們一起去。”

這時,安靜了多日的手機響了起來,打斷了我們後麵的話。我看了一眼,是天海的公司打來的電話。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是國慶大長假結束的第一天。

我離開客廳,走到臥室的陽台上,望著遠方灰蒙蒙的天際線接起了電話。

“是王洛嗎?”高亢的女音傳過來。

“是我,陳經理您好。”我聽出這是陳海燕的聲音,我的頂頭上司。

“你現在在哪裏?”她語調突然升高,帶著一慣的責怪和不滿。

曾經我對他人的反應很敏感,但現在經過這幾天的疲憊,這些影響突然變得非常遙遠,我變得毫無所謂。

“我現在在離城,我老家,我在處理家裏的事,一件對我很重要的事。”

“我要你馬上回來!福熙集團的項目出了問題,這是你負責的案子,龐總也非常重視,他要求項目組全體開會研究解決。會議明天上午九點準時在公司開。”

福熙集團的項目?我腦海裏回想了一下,這是我八月和九月忙活了兩個月的事兒。福熙是我們宏通公司的重要客戶,他們的老總李福陽是我們老板龐萬成的老朋友,與福熙的業務量占了我們公司全年業務總量的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