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葬(3 / 3)

“我們之間,別說這些,這幾天好好陪下伯母吧,你也別太傷心了。我馬上要開會,得掛了,有事兒就打電話給我。”

“知道了,我會的。”

末了他問了一句,“你做好的采購手冊,給過誰嗎?”

“陳海燕,我是發郵件給她的。”

“沒有別人嗎?”

我想了想,道:“沒有,她是負責人,我發給她,她再統籌發給其他人。”

“哦”,田軍頓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話想說,但最終沒說。

“阿洛,好好保重。”收線前他最後說道。

七日,天氣晴朗。母親跟我踏上了蝸牛山,跟長眠這裏的父親作最後的道別。我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悲傷,害怕增加母親心底的痛楚,也怕自己感情的堤壩一旦決口就無法收拾。母親和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男人剛剛分開,又馬上要離開這片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她心裏對這些變化該如何接受?我安靜的扶著她,第一次感到為人子的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銀箔化成了青煙,充滿香蠟氣味的空氣露水般慢慢消散,山下,是離城的一角。土黃色矮牆包圍著的幾片廠房間,暗灰色的煙囪在晨光下蘇醒,向灰白的天空吐著黑煙。阡陌交錯的幾條道路上,汽車自行車緩緩爬動,人們將在自己熟悉的道路上來來回回往返重複著度過又一個嶄新的一天,距離讓我看不清他們的心情,不知道那些細細的人影裏,有沒有焦慮、快樂、苦惱,有沒有什麼突如其來的改變在前麵等著他們。

中午時分,在我下山的路上,電話響了起來。

“王洛,我是陳經理,我們現在正在開會,公司裏勾登酒店項目組的人都在,龐總和顧經理也在這裏,現在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一串急不可耐的連珠炮之後,她略作停頓,又說道,“我們現在用的是電話會議模式,你說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能聽見。”

我把母親扶在一旁坐下,然後說道:“請說吧。”

“你知道這個項目的總采購規模是多少嗎?”

“我知道,三年六百萬,三年後減半,持續十五年。”

“那你很清楚這是個非常重要的項目了?”

“是的。”

“你在項目組的責任是什麼?”

“我負責製定采購細則,明確數量和規格,向你報告。”

“咳”,那邊傳過來一聲咳嗽,陳海燕繼續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勾登連鎖配套的床有定製,需要我們做特別購買呢?”

因為有田軍的事先提醒,我並沒有對她的咄咄逼人感受到任何驚慌失措,“我有,不僅在口頭上提醒過您,”一絲無奈從我心底泛起,“我還給了您一份書麵的采購手冊,上麵專門標注過床單的采購規格。”

“你撒謊,我沒有收到過!”陳海燕聲音突然拔高,嘶叫起來。這反應讓我微感意外,也感到幾分惡心。她不是忘了,而是故意的。田軍沒有說錯。

“小王,”一個醇厚的男中音在電話裏響起,“你說你給過陳經理的采購手冊,有沒有同時給過項目組的其他人,或者你給她時,有沒有人看見?”

這是宏通老板龐萬成的聲音,他一說話,陳海燕也閉了嘴。電話裏同時也傳來嗡嗡的聲音,想必現在會議室的幾個人也在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沒有,這件事我隻向陳經理負責,所以手冊我是直接給的她,也沒有人看見,”我頓了頓,道,“不過”,電話裏的嗡嗡聲頓時嘎然而止,一片安靜,“我是發郵件給陳經理的,隻需要看一下她的郵箱,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電話裏龐萬成沒有再說話,那邊卻傳來一陣我聽不清楚的喧鬧聲,似乎是會議室陷入了爭吵。稍過片刻,陳海燕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咻咻的喘氣聲,傳遞著滿滿的負麵情緒。

“我這段時間郵件太多,為了空出足夠的容量,九月三十號之前的郵件已經被全部清空了,不過我記得很清楚,你從來沒寫過什麼手冊的郵件給我,王洛,你說話可要想清楚再說!”

這就是兩無對證了。而她是上司,最後這句話什麼意思我們都懂,我隻是沒想到她在龐萬成麵前,依然會說出這麼赤裸裸,這麼露骨的話。也許真的是壓力之下,才能顯出本色。而平時她一直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發號施令,用厚厚的一身名牌將自己包裝成一名職場精英,讓人看不到她脂粉之後的虛弱和膚淺。

在嘈雜的背景裏,我似乎聽到田軍一貫小心翼翼,細聲細氣的聲調,“陳經理,這麼巧啊,我在國慶長假之前也發過郵件給你,不會也……”

田軍這一刻的表現讓我都感到驚訝。做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天海男人,一個被陳海燕顧荷花背後嘲笑戲謔的“娘娘腔”,這也太夠哥們兒了吧。

田軍的聲音很快就被陳海燕尖利的嘶叫壓倒,“田軍,現在還輪不到討論你的事兒!我還沒問你……”

我回頭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發著愣的母親,在她周圍環抱著翠綠的藤蔓和花樹,與電話那一頭仿佛就是兩個世界,而我,就在這兩個世界之間。

“龐總,你還在嗎?”我問道,那邊的嘈雜再一次安靜下來。

“我在”,龐萬成道。

“我們公司的郵箱都有保存郵件的默認設置,如果沒有人為刪除,收件箱可以查到過去六個月的所有郵件。”

“我知道,可是陳經理說她刪過了。所以”,他忽然嗬嗬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發件箱也可以查的”,我平靜的說道,“發件箱會自動保存過去三十天發過的所有郵件,我給陳經理發采購手冊是在九月十九日,過去不到二十天,應該可以從我的郵箱裏查到這封郵件。”

對麵一片死寂。

“現在就可以查,我的密碼是……”

“不用了”,龐萬成打斷了我們的對話,“等你回來吧”,他笑著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