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筠還未及答,忽聽窗外有一女子接口道:“七哥,你那蘭妹暫時被我們管住,想不到我和五姊反輸與她了。”跟著走進三人,正是張婉和金國士,一邊一個,把蘭珠夾在中間,剛剛放開。蘭珠滿麵俱是笑容,入門便笑道:“你們看如何?這回你們總該認輸了吧?”還待說時,李琦早知金、張二女來意,恐靈筠誤會,忙使眼色,朝著張婉把臉一沉道:“九妹如何還是這樣稚氣?來湊熱鬧無妨,何必隱藏在外,做此驚人之舉呢?”張婉氣道:“七哥專會欺我,五姊才是主謀,怎單說我一人?”李琦知她嬌憨,平素視為小妹,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忙賠笑道:“五姊年長於我,當兄弟的怎敢議論姊姊?說不得,隻好向小妹妹說話了。恕七哥心直口快,去到裏麵罰我三杯,賠罪如何?”金國士也氣道:“七弟這話,比方才教訓九妹還要挖苦。你平時對眾弟兄均極謙和,尤其我和九妹,今日簡直改了常態。當真隻顧新交,便忘舊友麼?”李琦知她詞鋒犀利,惟恐把話說僵了,忙道:“都怪小弟不好,一律受重處罰如何?”金、張二女同聲笑答:“認罰就好說話,隻要把我兩姊妹認輸的罰酒每人分你一半,就算拉倒,否則決不甘休。”李琦方要點頭,蘭珠一麵延客人座,一麵正添杯筷,聞言慌道:“這可不行,各歸各事。”隨對李琦笑道:“傻子,你知道什麼。她兩位因為不信我話,要吃一壇罰酒呢。你莫以為筠姊知道此事,便不高興,聽我一說,隻有助歡。你們同盟兄弟姊妹,乃患難骨肉之交,居然有這等行為。她自家先就欠罰,怕她做什麼?”
原來蘭珠常聽金、張二女說:“人非草木,你丈夫對於靈筠那種癡情熱愛,你不加緊防閑,反倒設法使其親近,終非所宜。”蘭珠力言丈夫光明磊落,對於靈筠,實是穀師叔所說夙世情孽,盡管愛護備至,並無絲毫他念。金、張二女終恐女方日久情生,男的再把握不住,即便蘭珠對夫恩愛,容忍愛護,終非所宜。李琦性情剛毅,凡百無畏,萬一惹出笑話,他是全堡屬望的三軍主帥,堡規又是一夫一妻,不容再娶。以前因聽蘭珠力言無事,還好一些。自隨桓平一同練法以後,看出李琦對於靈筠固是無限深情,處處流露,便靈筠也似有些感動,迥異從前,本就有些懷疑。當夜又見蘭珠約靈筠下榻夜話,連每日應有的消夜也都不到,不禁生疑。但恐李琦不快,事前假說少時也許來做不速之客。背後商量,到時先往窺探,相機行事,如無變故,便自退出。
蘭珠雖早防到二女要來窺探,深知丈夫決無他念,未以為意。算計二女必在客館消夜散後前來,誰知三人剛一起身,二女假裝蘭珠約其同往消夜,一半窺探,並代三人掩蓋,已然早到。蘭珠因想李琦、靈筠心雖無他,當此遠別在即,必有幾句話說,故意閃開。哪知剛到後房,便被二女攔住,責以大義。蘭珠不憤,和二女打賭:男女雙方,隻要有一人言行失檢,便罰酒一大壇。二女以為靈筠既肯深夜來此,當此離筵初啟、黯然魂消之際,即使雙方發情止禮,也必有些話說。何況女子性情,多半難測,峻拒雖堅,隻要對方不肯灰心,一旦水到渠成,往往急轉直下,出人意外。雖知蘭珠向無虛言,口氣那等堅定,料無差錯。但是打賭在先,話已說僵,於是由關心變為取笑,隻要男女雙方說上兩句親密的話,立時便可算贏。為防靈筠看出,不好意思,事前並還約定:到時各用暗號,不便明言。蘭珠氣二人不過,冷笑道:“五姊、九妹不必過慮,休說七哥性情古怪,心地光明,不是常情所能揣度,便靈筠姊姊,也是心同冰玉,不染纖塵。隻要你們發現他二人有什過處,任憑取笑,七哥也許臉老,我代筠姊害羞如何?”三人把話說完,二女一邊一個,拉著蘭珠,由後房輕悄悄往前窗繞去,一連窺探了好些時。見裏麵兩人一個低頭炒菜,一言未發;一個雖是柳眉深鎖,麵帶愁容,不特沒有開口,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秀目,始終望著火爐出神。看似各有心事,神情均頗莊重,絲毫不像情人敘別之狀。再看蘭珠,望著二女,不住好笑,仿佛得意非常。雖料輸定,心仍不服。後來又待了一會,直到李琦把菜炒完,快端進屋,張婉首先忍耐不住,一麵出聲發話,隨同走進。
蘭珠人最直腸,當眾說完前事,笑對李琦道:“你們看筠姊隻有高興不是?我去取那一壇酒來,非罰她二位吃光不可。”國士笑說:“就算我二人是輸家,七弟把話說錯,自己已認罰,莫非被你一賴,就完了麼?”蘭珠笑道:“虧你還是姊姊呢。筠姊身世何等可憐,就說你二位是好意,我已那等說法,你們還要看個明白。固然你是有心想罰我多吃幾杯,隻要內有一人開口,便和我狡賴,並非信誰不過,到底失禮。乖乖認罰,還好一些,否則我挑撥筠姊,向你二人間罪,恐怕這壇酒還不夠罰呢。”二女明白蘭珠一味苦幫靈筠,又因自己關懷過切,忘了此事跡近窺人陰私,靈筠本是至交姊妹,雖然因此表明心跡,心終難免不快,故意這等說法。張婉接口說道:“七嫂幫了丈夫,還裝好人。我們如信不過七哥,筠姊,慢說不會來,就來也不會先對你說。難道要去做賊以前,還先通知事主不成?我們一盟九人,對於七哥本最親熱,再有你這一位賢慧的七嫂,無形中加了許多情分。筠姊溫柔美貌,又是誰見都愛。自從穿雲頂歸來,與七哥成了忘形之交,於是連我二人也帶上,幾乎無話不談,事情又都知道,今夜偏把我們撇開。不這樣做一下,我二人無故見外,固是有氣,也顯不出雙方的心跡。筠姊信你挑撥才怪呢。你不說七哥說話氣人,恐他受罰,故意如此說法,我們偏不上當。隻要七哥言而有信,大家認罰,彼此對吃,便加十壇,也無話說。”
李琦從旁笑道:“大家不必爭執,聽我一言。自來別遠會稀,好景不常。知己相對,正好小飲清談,遣此良夜,打賭作什?那壇百花酒,連老堡主和王二哥那麼高的量,也吃不滿二斤,一壇整酒,還不把人醉死?我想這頓罰酒,暫且記上,先吃點菜,小飲如何?”張婉道:“七哥倒說得好,我們記罰算輸,你呢?”李琦笑道:“再不吃,菜都快涼了。誰都不輸,算我輸,罰我三杯如何?”蘭珠方要發活,見李琦暗使眼色,改口笑問:“五姊、九妹,這總該得意了吧?”國士笑道:“蘭妹不必說反話。我二人表麵雖輸,心決不輸,所以不肯認賬,今夜索性臉老到底。七哥往常輸酒,我還代飲,今夜這三杯是他自己說的,有無人代,我們不管,反正少一杯也不行,至多蘭妹說我們不講理。反正你是主人,便吃點虧,也不冤枉,何況彼此都是心願呢。”李琦聽她語帶雙關,蘭珠無妨,恐靈筠多心,朝張婉瞅了一眼。張婉故作未見,隻把三人麵前酒杯一齊斟滿,笑說:“七哥請用罰酒。”目光卻望著蘭珠、靈筠,微笑不語。
蘭珠知張婉乃李琦表妹,親逾骨肉,最是關心,知他酒量有限,但又不能不罰。既想別人代飲,又想借此查看靈筠神情。方覺她做得太明顯,靈筠決不當眾代飲,想把三杯酒並在一起,再打主意。雖知靈筠本在聽眾說笑,沉吟不語,忽然麵容微變,瓤犀微露,口角上帶出一絲笑意,跟著把麵前酒杯端起,笑道:“七哥方才吃熗蝦,飲了幾杯急酒。自來酒落愁腸,最易醉人。九妹又想罰人,又在暗中維護。愚姊仰體尊意,和蘭妹分別代飲一杯就是。”說罷,一飲而盡。蘭珠、李琦也忙舉杯同飲。國士見李琦臉紅,笑道:“七弟平日不飲急酒,慢點何妨?”張婉笑道:“如不同時幹杯,怎顯得夫婦情重,良友情深?”蘭珠見她話更露骨,忙笑道:“九妹最是狡獪,你和五姊還不是都幫七哥?否則方才五姊不會說許人代飲的話,你也不會那麼斟酒了。自來趕人不上一百步,得了便宜還要賣乖,早晚當上主人,看我如何報複吧。”靈筠笑道:“人生本是一場幻夢,由她口頭爭勝,我自心有主宰,多言何益?放著現成好菜不吃,豈不辜負主人盛意?”蘭珠見靈筠忽然改了態度,愁容盡掃,談笑風生,對於李琦也比以前親切得多。知其傷心過度,心有主見,表麵較前親熱,實則是想借此兩三日聚首,特假詞色,強為歡笑,以報丈夫對她癡情。隻一分手,從此鴻飛冥冥,更不再作相逢之念。
蘭珠正在暗怪二女多事,國士突道:“給我們留的蝦呢?莫非罰了你們三人一杯酒,七嫂生氣,就不請客了麼?”李琦先已離座外出,正端了一碗活蝦由外走進。蘭珠笑答:“你端蝦來正好,五姊在說便宜話呢。”張婉笑道:“這是七哥的意思,我不承情。”隨說,隨去揭蓋。那隻蝦鮮活肥大多力,蓋子一開,當時蹦了一桌。內有一隻,正蹦在張婉臉上,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蘭珠笑說:“報應,九妹生長南方,怎連活熗蝦也未見過?”張婉氣道:“還不是七嫂鬧的,一時疏忽,把臉都紮痛了。”
隨聽一人在外接口道:“我也送你們一隻活蝦,這個老實,比你們那蝦大得多。”隨聽叭的一聲,由門外走進一人,正是成全。再看外屋,綁著一人,剛倒地上。靈筠坐處斜對房門,見成全所擒那人好似眼熟,偏頭仔細一看,不禁又愧又急,疾喊:“七哥、蘭妹救我,請八哥手下留情。”話未說完,人已縱起,往外屋撲去。成全正立門前,閃身讓過,冷笑道:“不是手下留情,還不會送到這裏來呢。”眾人俱都驚奇,已料知所擒是誰。李琦夫婦首先跟蹤趕出,低頭一看,果是衛璧,被成全點了啞穴,真和蝦米一樣,綁倒地上。靈筠見衛璧背插鋼刀,腰帶暗器,並還是前半日曾與自己看過的毒藥飛篁弩,說是小賊武凱所贈,一發五枝,見血封喉。料來後堡行刺,被成全捉住。本來隻剩兩三天便可全身遠去,經此上來,罪狀越發明顯。急得驚魂都顫,又恐被人知道,更難挽回,還不敢哭。萬分情急之下,回手一把拉住李琦肩膀,顫聲說道:“七哥,你看怎好?”李琦見她眼含痛淚,花容失色,萬分憐惜,暗中把頭微點,哈哈笑道:“本約衛兄來此夜飲,想是走錯了路,以致誤會。此事大家難怪,快些請起,先飲一杯壓驚酒吧。”隨說,伸手一捏,先把綁繩捏斷。跟手一拍,解了啞穴。誰知衛璧膽小如鼠,這次原受小翠挾製,同黨威逼而來,被擒時知道逆謀敗露,按著堡規,萬無生理,又受了一點傷,連痛帶害怕,神誌已昏,竟爬不起來。靈筠又惶急,又慚愧,又不能不管,隻得搶上前去,連扶帶抱,扶了起來。李琦強笑說道:“有勞筠妹把人扶將進去,我和八弟說兩句話就來。”隨呼八弟。成全應聲走出,麵有怒容。
靈筠見同桌三人,除蘭珠還在敷衍,金、張二女俠隻望著自己,搖頭歎息,對於衛璧連正眼也未看他一下。丈夫無良,又不爭氣,悲憤之餘,更恐事鬧太大,李琦無法挽回。又見衛璧麵如死灰、垂頭喪氣之狀,越發心驚。事已至此,無法埋怨,隻得強自鎮定,側身偷聽外屋,李、成二人先似爭論了幾句,李琦又向成全說好話,也未聽真。微聞成全怒道:“就是此賊沾了裙帶的光,還有一個主謀女賊,莫非也饒了不成?”靈筠偷覷衛璧也在偷聽,聞言心更惶急,向著自己暗使眼色,又用腳在桌底連踢了幾下。知道所擒女賊必是小翠,到此地步,還想令自己代為求情。越想越傷心,低聲冷笑道:“你還不知怎麼樣呢。”衛璧偷覷蘭珠,好似聽出外屋口音不妙,首先趕出。金。張二女俠冷笑一聲,跟蹤出去。半晌未見三人走進。連忙低聲急求道:“好妹妹,事情牽涉大大,當初怪我不好。無如事情鑄錯,木已成舟,蒙你大量寬宏,許我納妾。近日她也感悟,願為次妻,尊你為姊。無如今夜風聲緊急,逼得無法,想要逃走。那兩麵寶鏡又未取回,小武再一慫恿,假裝尋你,來此行刺,不料連我帶小翠,均被對頭擒住。她若一死,事更鬧大。無論如何,也求你救她一救。”靈筠方想問他幾句,見衛璧滿臉驚惶,聲音抖顫,已失常態,似要下跪神氣,心中一軟。暗忖:“他雖不好,我已嫁他,有何話說?雖使主人為難,自己對人不起,也說不得了。”話到口邊,又複忍住,歎了口氣道:“你莫以為人家看我情麵,是否能夠為力,還不敢定呢。死活我終陪你一路,來世再離開你這昧良的人便了。”衛璧顫聲急答:“他最信你的話,你再求他,多說幾句好話,必能解救。”靈筠聞言大怒,覺著前途黑暗,隨著這樣昧良無恥之人,有何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