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珠聰慧絕倫,早看出靈筠心情不定。自己原想乘這兩三日內,互把心誌言明。好在不久入山同修,丈夫為人素所深知,雖然鍾愛靈筠,隻想結為良友,時共往還,決無他念。不過情感太熱,除非靈筠也和他一樣相愛以心,才得安慰。靈筠偏又生性仁柔,受慣小人挾製,多疑好勝,恐其心生誤會,一去不來。及見當夜男女雙方都是情深一往,自然流露,正代二人高興。忽見靈筠玉頰生紅,秀眉微鎖,似嗔似疑之狀。丈夫話更露骨,惟恐失言,轉使疑慮,便朝李琦故意嬌嗔道:“既然你說人貴知心,何必落於言詮,我早說過,自來夙緣不解,定數難移,怎麼也擺脫不開。此時楚囚相對,固是無謂,便是多說未來空話,也是多餘。非我誇口,今日因為是骨肉知己,同道良夜,共隻三人,所備菜雖不多,無一樣不是我夫妻平日留心記下筠姊喜食之物;並因筠姊喜食魚蝦,特意命紅杏帶了數人前往堡民為老堡主所備,非經年時佳節,輕不取用的後山小靈沼魚池之內,釣來的鮮蝦,以及中天他特產桂鯽。別處鯽魚不過斤餘,一滿二斤,魚皮便老。聽說江蘇六合縣龍池鯽魚,最大者達三斤以上,越大越肥嫩。但也不如天池產柔嫩肥鮮,天然有一種桂花香味,魚的肝髒更是雋品,筠姊來此數月,因其出產無多,尚未嚐過。那蝦更是肥鮮長大,黃多子肥,長約一寸。炒成以後,滿碗紅油,香腴無比。休說別人,連你七哥也是沾了筠姊的光,初次進口。生艙熟炒,今夜生熟均備。本來早就奉上,因我們正談心事,夜飯吃過不久,筠姊將有遠行,此是小妹一點敬意,非要筠姊改愁為歡,我才拿出來呢。”
靈筠聞言,知道蘭珠此舉,固然一半為了夫妻恩愛太深,不願丈夫相思太苦。又知雙方發情止禮,心誌高潔,隻想結一知己忘形之交,決無蕩檢逾閑之慮。惟恐自己多疑誤會,百計求全,一半也實在和自己一見投緣,越處情分越厚之故。見她詞色那麼誠懇,好生感激。暗忖:“造化不仁,專喜捉弄多情男女,使自己幼遭家難,身世飄零,致落好人算中。休說此別茫茫,知心良友難於再見,連這好一個至交姊妹,也未必再能相逢。”當時百感交集,方才想說的幾句話,哪裏還好意思出口。繼一想:“這一雙夫妻真個難得,實是平生第一知己,可惜不會再見,共總短短一二日的光陰。如不是他委曲求全,百計維護,薄幸人固是身敗名裂,便自己也必連帶受辱,還要累及居停主人。再如使其傷心絕望,未免心腸太狠。再說,也對蘭珠不住。何不把話岔開,隻作閑談,再相機迎合對方心意,說上兩句好聽的話,今生固然不能接受他的深情,也使他心頭得點安慰,不在人家癡情熱愛一場。”靈筠人既溫柔美豔,加以年紀較長,長於詞令,少婦風華,另具勝場,念頭一轉,決計忍住心頭苦痛,強為歡笑,陪著兩位多情之人,作此長夜之飲。隨口笑道:“我見蘭妹約我消夜,以為必有盛設。誰知滿桌均是瓜果蜜餞等零食,酒菜隻有三樣,比起平日九俠消夜的酒菜,竟少了十之七八。方才夜飯時,別緒縈懷,又想來此暢飲,並未吃飽,心正失望,疑心主人隻是口惠,並無珍味,不料還有這好口福。別的不說,小妹生長江南,遠離故地已有多年,在這大漠窮荒,似此風味久已不嚐,何況又是魚蝦中的雋品。蘭妹這一說,還未到口,食指已動,隻顧口饞,連心事都忘懷了。還不快些拿來,先飽口福,再聆賢夫婦的高論麼?”
李琦平日對於靈筠,全神貫注,遇事留心,惟恐不盡。先前忙著談話,離愁萬種,互致纏綿,誰也無心飲食。及聽靈筠這等說法,先想起心上人飯吃太少,不等說完,便喚海棠,快把熗蝦先去取來。蘭珠笑道:“你平日統率三軍,固是沉著穩練;便對眾同盟弟兄姊妹,也頗氣度端凝,長幼得體,於萬分親熱之中,隱有領袖群倫之概。未成婚前,我還恐你過於持重,不輕言笑,無什意思。誰知你那英雄豐矩,道學氣派,竟是個紙老虎。對外還好,隻要和我們在一起,立時馴如羔羊,說不出那樣溫存體貼,偏又處處真誠,並無一毫虛偽。隻嫌有時天真過度,那麼記性好的人,竟會把眼前的事忘個幹淨。方才你不時在暗中和我說,我們三人別遠會稀,以後再像今夜這等良晤,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願,連兩個心腹”丫頭都不令在側,所有菜肴,均由你我親製,以示菜雖不豐,其意甚誠麼?因為不願第四人在座,五姊、九妹今夜已有言語嘲笑,說我夫妻對她們見外,明早相見,不免還要受嘲,你怎全都忘卻了?”李琦笑道:“我真荒唐,也為筠妹遠行心中愁煩,沒想到所有菜肴俱在外屋,連風爐、炭火。佐料均早搬進。待我先做頭一樣。”說罷起身,往外間走去。
靈筠先見酒菜隻是三樣,並未留意。自從改了前念,覺著方才不曾吃飽,時已深夜,腹際微饑,桌上均是平素喜食之物,好在彼此至交,不拘形跡,說完前言,便自撿了一塊風雞,正要入口。見蘭珠起立,將桌上瓜果糖食移向旁桌,忽然發現,無論瓜果糖食,也都是三樣合裝一大盤,盤底並有用紅緞子剪繡成的如意吉祥花草,以為襯托,心方一動。又聽蘭珠說,是夜隻此三人同席,連兩個心腹慧婢均早遣走,又是主人輪流做菜。惟恐女主人借故離開,孤男寡女,好些不便,心方有些疑慮,李琦已往外走去。蘭珠見她神色不定,心中明白,暗笑:“丈夫固是癡得可憐可笑,靈筠也空自聰明,至今還未分辨出丈夫為人心性。似此善惡不分,優柔寡斷,難怪以前吃虧上當。照著那日穀師叔仙示的口氣,將來不是我夫妻苦心相助,即便保得殘生,也必受那無量痛苦艱危,並須投身魔教,方能保命。雖然魔母波旬婆夫婦與別的邪魔左道不同,將來仍許同歸於正,如非丈夫夙孽難斷,始終情癡,休說由此絕交,便是稍微失望心冷,你也不了。真不知這樣一個好人,獨對我丈夫為何這等薄情?最可氣的是,明知心地光明,還要處處提防。真要有什二心,便無人相助,你也難逃掌握,頭一個,衛壁便非死不可,如何肯做違心之事,百計保全呢?”
蘭珠雖然愛護靈筠,情如姊妹,隻嫌她對於李琦不情之義太多,心中未免不平。故意笑道:“人最難得知己。七哥為人,有剛有柔,性情古怪,癡得可憐。我常對他說,隻我一人是他知己,他也深以為然。筠姊今夜竟肯臨貺,長夜暢飲,毫無猜疑,也總算是難得。不在他自和筠姊相見這些日來,盡情維護的一片苦心了。他對衛璧,實是深惡痛絕,鄙薄萬分,因為愛屋及烏,不特處處維護,委曲求全,甘犯堡規,徇情招謗,並謂此人一日不能歸善,筠姊永無心身康泰之日,競想乘著火窟取寶,暗中相助。除非此人真個喪盡天良,將來為了寵妾,謀害筠姊,那是萬不能容而外,隻要筠姊一日不受害逃亡,離他而去,決不傷他一根毫發。如此存心,休說筠姊聰明多情,能明白他的為人,就是我和筠姊易地而處,便和他孤男寡女,相對一室,自家問心得過,也決不再恤人言,哪還對他有什疑慮呢?”
靈筠聞言,知道自己心情又被看破。心想:“他雖然癡得可憐,便你對他,豈不也是和他對我一樣,隻求丈夫喜慰,便犧牲自己,也所甘心?平日對我情逾骨肉,隻是見我對他稍微冷淡,便自不悅。所說並非無理,隻是我處境艱難,人言可畏,稍有不合,誤己誤人,我也對你不起,何苦來呢。”繼一想:“此時丈夫性命在他掌握之中,即便自己守貞不二,去此一個大難關,豈不也多指望,何況丈夫生心謀叛,多行不義,按照堡規,本來該死,便下殺手,也無話說,如他有意,正是良機,如何反出死力相助?自己果是多疑,冤枉了他。”又見蘭珠說時麵帶強笑,似有不快之意。自己仗他夫婦萬分愛護,習慣不覺,休說是他,便是蘭珠,也覺有些愧對。再一回憶以往言行,多半不情,平日不覺得,此時想起,處處難堪,不是言語所能分辨,正賠笑臉,想說兩句,李琦已捧了一個三角磁壇和三盤佐料進來,放在桌上,笑道:“筠妹快用,這蝦全是活的,留神滿桌亂蹦,髒了衣服。我算計五姊、九妹少時要來,還給她們留了一份。先陪筠妹飲上幾杯蘭珠特製的三花香露,我再炒那熱蝦去。”
靈筠早聽磁壇中寨餌亂響,聞言便把磁蓋微啟,立有三隻兩寸半長的大蝦蹦將出來。靈筠笑說:“這蝦怎如此大而多力?”繼手伸處,用筷夾住一個。李琦、蘭珠早有防備,又都手明眼快,一人一隻,把另兩隻活蝦也分別夾住。蘭珠笑道:“這三盤佐料,腐鹵之外,一盤薑醋,一盤特製醬乳。此是好兆,恰巧一人得著一個。請筠姊隨意蘸著嚐吧。”靈筠見那蝦青殼蒼脊,頭上紅膏隱隱外映,又肥又大。蘸了佐料,入口一嚐,果然鮮美無比。笑說:“蝦雖味美,隻太肥大,恐吃不了幾個。”李琦笑道:“你姊妹二人的飯量我全知道,內****隻九隻。我陪筠妹再吃一個,便炒蝦仁去了。”
三人又各吃了一陣,同飲兩杯,李琦又往外走。蘭珠忙說:“你陪筠姊,待我炒去。”李琦笑說:“我有兩樣炒法,一老一嫩。還有一樣炸肫和焦炸雞脯。做完,便沒有我的事了。”蘭珠隔室笑答:“你真會巴結差使,凡是炒菜都被你搶去,剩下全是現成熟菜,舉手便端了來。休以為你便宜我,若做得不好,卻丟人呢。”李琦笑答:“這個不勞費心,筠妹看我誠意,真不好吃,也必嚐上一點。你幫著先把這幹燒栗子代我拿去如何?筍不難燒,隻要火功不差,黃得勻稱,自然把佐料浸透,使其又脆又香,不焦不疲,便可交卷。那燒栗講究外焦肉酥,香軟而腴,恐賢妻這雙玉手,未必做得有我今天這樣合適呢。”
靈筠見李氏夫妻所有菜肴均是自己喜食之物,越發感歎,忍不住插口說道:“主人如此情重,如何敢當。蘭妹如不見外,許我幫同下手,也學做它一兩樣。日後做來,除卻真個皇天見憐,仍是像今夜圍坐三人同食,我決不為他人謀,就做出來,也吃獨食如何?”蘭珠聽出靈筠借此表示,未對李琦懷疑,巴不得她行前,使丈夫心稍喜慰,免得日後相思,想起她薄情之處,心中難過。便不再和李琦鬥口,笑答:“小妹平日為博親歡,有時學做兩樣。今日卻因初歸,所有菜肴,均是海棠代為準備,共隻四五樣炒菜,全被你七哥搶去。那些熟菜,不知味道如何,筠妹代我去端,便算是你二人做的,免得不好丟人。”話未說完,李琦已端菜走進,笑說:“此菜須要熱吃,請筠姊少用一些。底下的菜,索性我們三人同做如何?”靈筠知道李琦故意遠嫌,方要開口,蘭珠笑道:“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我兩姊妹都來幫你,我還有事做呢。”靈筠也說:“蘭妹本善烹調,隻我外行,想跟著學兩樣,七哥不願意麼?”
這時,靈筠既感到對方深情,難得又是那樣至誠,使人有知己之感。又想起前路艱危,夫也不良,錯己鑄成,隻有認命,頓生身世淒涼之歎。一熱一冷,相去天淵,由不得心情上生出矛盾。其實李琦對她心情,早與初見時大不相同,隻因夙世情孽,由不得關心愛護,無微不至,實則絲毫沒有雜念。蘭珠曾在暗中試過他幾次,委實始終光明,固是覺著奇怪。便李琦本人,有時想起,也覺好笑,隻說不出是何緣故。平時已甚關切,再一見麵,更是卿憂亦憂,卿喜亦喜,體貼入微,惟恐拂意。這時見她語柔聲輕,神態親密,眉宇間隱含幽怨,又見蘭珠在暗使眼色,忙改口笑答:“既然如此,萬一覺得不好吃,筠妹不要笑我。”說罷,二人同去外屋。靈筠人素端嫻,李琦更是矜待,隻管低頭炒菜,頭也未抬,反把滿腹心事忘卻,一言不發。靈筠站在爐旁,心亂如麻,仿佛一肚皮的心事,偏想不出一句話說。李琦炒了一樣又一樣,等到未一樣蝦仁炒完,二人始終不曾開口。蘭珠不知去了何處,也未再來。靈筠呆立在旁,見李琦已托盤端菜,忽然想起,看了一陣,不特一樣未學,連人家炒的什麼菜均未留意,心中好笑。忙道:“七哥累了這些時,我卻一事未做,由我來端吧。”李琦也覺一直不曾交談,怠慢了人家,忙道:“隻顧炒菜,也未招呼筠妹,真個失禮,望勿見怪。蘭妹也不知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