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烏鵬已帶了男女四俠,往最前麵暗雲環繞中的天山頂上飛去,不消多時,飛入天山深處,男女四俠在鳥背上淩風衝雲而馳,見鳥翼風力甚大,天山上麵暗雲濃霧四麵環繞,吃那大鳥一衝,所到之處,全成了斷棉飛絮,沸水一般,滾滾翻花,往外卷去。一會飛入天山深處亂山之中,俯視腳底,盡是危峰怪石,深溝大壑。那鳥不時擦崖掠風而過,休說到處童山,連樹木都少見。方覺山景荒寒,天又奇冷,烏飛甚急,劈麵寒風吹得人連氣都緩不過來。那鳥忽把兩翼微收,沿著一條山穀,由上而下斜飛過去,前麵漸漸發現花樹,風勢大減。接連幾過轉折,前麵又現出一座危崖,烏鵬突然一聲長嘯。鍾靈笑說:“到了。”鳥已越崖而過,往下降落。緊跟著眼前一花,前麵腳底忽現出大片盆地,人家田野,繁花如繡,美景無邊,隨聽歡呼之聲。鳥也往下飛墜,落在一片軟草如茵的廣場上麵。盡頭處是一座精鐵做成的高牆,形如城堡,金釘獸環,門甚高大,氣象莊嚴,甚是雄偉。間前立著四個身材高大,手執長戈的壯士。人烏一到,便有兩人往門中跑進。鍾靈同了男女四俠縱下鳥背,便聽門內擊鼓嗚鍾之聲。前兩壯士忽同一人趕出,先向五人行禮,笑問鍾靈:“這四位遠客,可是雪衣老人方才所說,朱五兄的好友江南九俠麼?怎隻來了四位?”鍾靈笑道:“人馬多著呢,俱在後麵,還要接去。我師父在裏麵麼?”來人答道:“老人剛走不久。敝堡主本想恭候,因送遠客他去,山外有事,今夜當回。行時留話,命小弟任龍在此恭候,款待諸位,備有接風酒筵,臥室也都齊備。請至堡中再談吧。”鍾靈笑道:“我還要去接人。這位是堡主之侄任龍大哥,四位請跟他進去。我去接引他們來此,往返也隻個把時辰,至少你們九位弟兄姊妹必可到齊。少時再見吧。”說完,縱上鵬背,立即飛走。
男女四俠便隨任龍同往堡中走去。見堡中房舍高大,外牆均用鋼鐵製成,打磨精光。內裏陳設尤為精美,圖書羅列多是兩宋舊珍,極少新品。明窗淨幾,不染纖塵,清雅高華,兼而有之。外間是一個大廳,四壁均是南宋以來名貴書畫。珍奇器玩甚多,古色古香,華貴已極。地板也由鋼鐵製成,上鋪塞外特產的毛氈,氣象華貴,精潔異常。四人暗忖:“幸而來時換了整潔衣履,前半騎馬,後半騎鵬,未染塵汙水泥。否則主人宮室如此華美精致,如是風塵肮髒來到此地,把人家好好地方弄得滿地狼藉,豈不難堪?”剛一坐定,侍女獻上煙茶,來請洗臉。洗漱之後,四俠問知堡中男女人人武勇,任龍更是傑出之士,又知堡主政令開明,上下一心,人無棄材,地無棄利,終年安樂,百物皆備,以前糖鹽金鐵缺少,必須取之山外。自新堡主任中遲三十年前繼位以來,因為人口增多,對於地利大事開發,先後發現了好幾處金鐵油礦。又在後山深處發現岩鹽,地雖不在鐵堡境內,往返艱險,比較遠去山外方便得多,更免泄漏,引來敵人。中遲老謀深算,因那產鹽之區中隔危崖,形勢奇險,本可設法開通,但一想到本堡全仗這些峻嶺危崖包圍,方能與世隔絕,一旦開通,難保不引外人上門。但又不願把這天然之利由己獨占。好在附近山民不多,知道的人極少,又都視為利藪,秘不告人。來往均有定時,路更險峻,知道鹽區的不過十多個挨近天山的土著,每來采鹽一次,多是結伴同行,翻山越嶺,險阻備嚐。崖上設有望台,山民來時,老遠可見,便由他去。嗣見派去采鹽的人常因路險受傷,雖有雲梯,以供上下,仍然不免失足傷亡。事有湊巧,那年忽然地震,崖底震開了一條裂縫,能容一人出入,形如之字。於是特用匠心修治,除入口設有掩蔽和三道鐵閘而外,並在崖那麵隱僻之處,設下一座鹽庫,命人輪班留守,連采帶運。到了崖下,再由長繩係上。除風雪盛暑而外,常年不斷。遇有外人來此采鹽,立即藏起。一直多少年,均無人知。
鹽坑東麵,有一山穀,不知由何處遷來一夥人。先看他們似如武成一類洗手的江湖中人,隻是人數甚多,人種也雜。為首三人,均是山東一帶口音。另外隻有一個賊長,帶了一隊人馬,聚居一起,在穀中設下一座大寨。常時分頭出外,多是空人空馬出去,滿載而歸。中遲聞報,料知這夥人均是隱伏山中的大盜,命人尾隨。查探了幾次,均因對方行蹤詭秘,出山時全都扮作行商,耳目甚多,武功也好,行動多在邊境一帶。隻有一次,為首三人遠赴河南,搶了大批財貨。由此便未再出,姓名也隨時更換,僅僅知道內有一年長的,外號九頭獅子,似是眾中之首,別的全不知道。對方也是缺鹽,不知怎的,去年春天,有七八個采鹽土人背鹽出山,被他們擄去,拷問鹽從何來,問出真相,立命賊黨往采,雙方差一點沒有撞上。中遲雖然不怕,因見賊黨人多,惟恐生事。幸而事前存鹽甚多,嚴令眾人留意,彼去我來,不與對麵。采鹽時更要平均采取,少現形跡,遇到賊黨一走,立時加工多采。存鹽加緊運回,將庫毀去。居然事隔一年,尚無動靜。
也是去的人稍微粗心,又見賊黨個個強悍凶橫,采鹽時口發狂言,實覺有氣,這天合該有事。頭天賊黨搬了許多鹽塊,沒有運完,散放滿地,又無秩序,鬧得路都難走。去的人少年氣盛,見鹽堆甚多,想起快要冰雪封山,采不幾天了。近日賊黨來得大勤,川流不息,自己已有多時不曾采鹽,便率眾采掘。回時氣不過,把賊黨所堆的鹽取走了些。初意采完這一次,本堡已可夠用,便是賊黨發現,也不妨事。哪知對方早就生疑,隻為鐵堡側麵地勢既好,防備又嚴,上有專人瞭望,賊黨一出穀口,便被發現,以致用盡方法,尋查不出形跡。
這天盜首九頭獅子龍天化聽賊黨歸報,說每次采鹽,如若無人留守,鹽坑崖形必變,仿佛被人掘去不少,所留記號,十九不見。暗中采鹽的,少說也在百人以上,老賊暗忖:“山勢險峻,尋常人決難到此。這麼多的人,從未露出一點蹤跡,平日藏身何處,大是疑問。對方必非庸手,人數又多,為何不肯露麵?料定巢穴是在左近。”想起自己身犯重案,樹敵又多,特意來此隱藏,如被外人知道,傳說出去,立有禍事。於是故意前一日將鹽留下許多,親身前往,做下暗記。次日往看,不特暗記已變,竟連自己所積鹽堆也被取走了一半。一算人數,當在二百左右。山高路險,帶上這麼多的鹽,如何飛渡?近日各山口必由之路,又曾命賊黨防守,未見一人經過,忽然一日之內,被人采掘去大量的鹽,豈非奇事?心中驚疑,立意查探一個水落石出。誰知中遲更是謹慎,一聽手下取來賊黨存鹽,料定有事,早下令把人全數撤回,一麵用山石連夜封閉入口。地本隱僻,路更難行,掩蔽甚巧,賊黨費盡心力,除卻那危崖是座參天峭壁,寸草不生,無法攀援而外,什麼也未找到。那鹽庫是一大崖洞,雖被發現,覺出有人住過,並還留下少許鹽粒,但也無用。越想越可慮,便命賊黨分班埋伏守伺。無奈鐵堡中人已奉嚴命,本山存鹽足敷三年之用,賊黨已然生疑,不奉命,誰也不許自由出入。賊黨空守十多天,直至大雪封山,始終沒有見到人影。本年開春雪化,老賊想越崖來探,又因崖勢高峻內凹,四麵無路可上,隻得暫時罷了。
現在雙方均覺左近埋伏有一個隱患,中遲自不肯多事,連鹽也不許再采,賊黨卻是放心不下。中遲聽說賊黨四出覓路,想到崖這麵來查探有無人居。心想:“賊黨武功甚好,既存此心,早晚必被尋到。”便和朱武夫妻商議。朱夫人程賢貞力主先發製人,不可因循。應先探明虛實,能夠除去更好,否則便給他一點厲害,並下警告,說明彼此兩不相犯,鹽坑作為公有,雙方每隔一月,輪流采取,再來附近窺探,便與一拚。並願親代中遲往探賊巢,去下警告。中遲覺著賊黨人多,消滅甚難,如被漏網,便留後患;因循也非善策。隻不放心賢貞,孤身赴險,便命蘭珠相伴同行。總算還好,賢貞和蘭珠去時,老賊忽由一新來好友口中得知,鐵堡就在附近一帶深穀之中。全堡男女個個英雄,所居桃源樂土,外人休想入境。這才想起采鹽避人之事,有些醒悟,料知對方隻是不與外人往來,並無他意。心雖放寬一半,仍想探出一個底細才罷。頭天得信,第二日深夜賢貞、蘭珠便到。
原來賢貞舊居烏牛呷,就在那條山穀的西麵,穀名白熊嶺,以前常有白熊出現,賢貞時往獵熊,去過多次,地理甚熟。知道有一秘徑,可通賊寨之後。並還有一山洞,內中歧徑縱橫,通路甚多,即使遇險,也可藏伏。年前又蒙雪衣老人賜有飛行甲馬,萬一被人發現,眾寡不敵,脫身容易。中遲知她乃有名女俠,現雖中年,武功並未荒廢,又是雪衣老人記名弟子,決無妨害,方始應諾。到時老賊正在後寨,和妻子談起鐵堡之事。賢貞聰明,立時將計就計,命蘭珠埋伏房上,自己突然穿窗飛人。老賊先頗驚慌,及見來人是個中年俠女,自道來意,並說:“鐵堡異人甚多,本是避世之人,不願與人來往,故連采鹽均避道而行。本不想驚擾你們。隻因貴寨屢次命人尋找入境道路,好似存有惡意。我們向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知貴寨是何用意。為此每月命人來到貴寨查探,看事行事。今夜是我輪班,方始聽出貴寨主隻想探明虛實,未存惡意。現在當麵言明,輪流采鹽,兩不相犯。鐵堡不容外人入境,乃是舊例,便是堡主也難更改。所望彼此守約,隱蔽行蹤,誰也不可向外提起便了。”老賊見賢貞英姿颯爽,望之如仙,大是驚佩,妄想結納。方欲挽留少坐,賢貞把話說完,故示神奇,把手一拱,道聲驚擾,仍然穿窗飛出。到了屋頂,手拉蘭珠,暗取飛行甲馬,如法施為,一片青光,立擁二女飛去,晃眼不見。月光之下望去,仙袂飄飄,雲光電馳,宛如天人。老賊越發駭異,由此下令賊黨,除在單月前往采鹽外,不許再在崖前走動。兩下相安至今,居然無事。
因為這裏氣候溫和,極少奇寒盛暑,四時草木不調。後山一帶離此十裏,當此隆冬,已覺寒冷。崖那麵是冰雪滿山,一崖之隔,相差竟有兩三個月氣候。近月聞報,崖那麵忽來了十幾個賊黨中的少年男女滑雪為戲,先未留意。日子一多,想起崖後地氣溫暖,雪積不深,白熊嶺穀外大片平陽,正是最好的滑雪場,為何舍此就彼?所滑之處,雖然離崖尚遠,但是每日總有數人,好似故意追逐,直達崖下,繞行上三四次,方始回轉,日常如此,未免生疑,但又猜不透對方用意。今日雪衣老人忽然飛降,中遲偶然談到此事,並問賊黨近在隔山,將來有無危害。老人說了幾句偈語,好似吉凶互見,推詳不出。走時說要遊玩全景,隻令中遲父子陪去,遊玩一周,方始飛走。客來以前,朱家忽有遠客來訪,中遲也與來人相識,又知待不多時,便要離去,故率蘭珠前往相見,意欲親送出山。客去回來,九俠想也到齊。
四俠聽任龍把話說完,自免不了讚佩幾句。張婉插口道:“來時聽耿、鍾二兄說,堡主之女蘭珠姊姊文武全才,美如天仙。以為一到便可相見,不料有事他往。不知何時才來呢?”李琦笑道:“九妹就是這等天真,我們此後便要托庇堡主門下,這位女英雄遲早相見,心急作什?我倒是想,朱兄夫婦多年不見,趁著主人未歸,想煩任兄帶往一訪呢。”張婉笑道:“七哥說我心急,你呢?朱兄聽說你來,還有不來的麼?”任龍方答:“朱兄必隨堡主出山去了。否則,四位騎鵬光降,斷無不知之理,他夫婦得信早趕來了。”張婉笑間:“蘭珠姊姊出去了麼?”任龍答道:“家叔因雪衣老人說舍妹眉間殺氣甚重,不令出山,就去也到山口為止,快回來了。聽說今日來客也是一位異人,同來一男一女,男的不去說他,那女的武功甚好,人也極美。舍妹最愛這樣人,如非雪衣老人在座,早趕去了。此女幼遭孤露,蒙那異人收養,聞有暫居本堡之意,舍妹此時未歸,也許惺惺相惜,正談得高興頭上呢。”話未說完,隨聽窗外少女說笑走過。任龍笑說:“舍妹連那位俠女同回來了。”忙往外走去。隨聽少女口音說道:“想不到今日來客會有兩位俠女。我這神氣太野,如何能見南國佳人?請金姊姊和家兄先往書房相見,妹子換了衣服就來。”另一少女答了兩句,也未聽清。任龍便同一少女走了進來。
四俠本在廳左書房之內,李琦因見牆上掛一蘇東坡真跡,紙墨如新,書法精妙,確是過海以後,晚年精品,早就心愛。任龍一出,便即往觀,一心辨認紙墨,領會書法,外麵說話也未聽見。那墨跡正懸門側,越看越好,不禁出神,方說了一句:“真個妙極。”門簾啟處,任龍同了少女走進,男女二人恰好對麵。李琦驟出不意,隻覺眼前倏地一亮,忙往後退。任龍已為雙方引見。才知少女名叫金靈筠,年已廿六,看去隻似未滿二十光景。穿著一身尋常裝束,服飾淡雅。生得貌比花嬌,人同玉潤,宛如朝霞和雪,自然美豔,容光照人。李琦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向不縈情女色,不知怎的,一見靈筠,自生情慷。覺著奔走江湖,足跡幾遍天下,似此天人、尚是初見。分明是冰肌玉骨,珠貌花容,月殿仙娃,來自天上,人世之間哪有這等絕色,不禁看得呆了。
金國士見李琦看人看出了神,雖在隨口問答,目光老不離開靈筠身上。知他老成,向來不著女人,眾弟兄姊妹為他婚事,不知費了多少唇舌,也遇見過不少佳麗,始終固執不允。對於九俠張婉那等美貌,也隻視若小妹。似此第一次見人,便這等關情,從所未有。先還以為他另想什事出神,未必是對來人而發。後來看出有異,大是奇怪。惟恐對方誤會。又見靈筠始終冷冷的。反因李琦看她,微帶不悅之容。暗忖:“七弟少年英雄,名滿江湖,又未取妻,並是九俠之首。以前所到之處,除那自慚形穢的而外,稍具幾分姿色的婦女,就不一定有婚姻之想,十九對他另眼相看。便自己也是如此,同是一盟弟兄姊妹,卻對他獨厚,也說不出是什麼原故。像對方這等神情,尚是初次。惟恐初來引人誤會,正想暗中點醒。張婉笑問:“七哥,你看這位金姊姊,可像前在長安所遇的那位辛麗人麼?”李琦聞言,忽然警覺,不由臉上一紅,自知不應如此,又聽出張婉借著諧聲取笑,越發不是意思。忙即乘機接口答道:“我乍見金俠女,幾疑熟人。現方看出,尚有不同之處。”說罷起立,仍裝看字,走向一旁,心中卻是亂極,也說不出是何原故。因恐對方疑心,不便再看。正想:“平生自愛,女色素所厭憎,怎見此女,不能忘懷?”忽聽門外少女嬌呼:“三哥,九俠都來了麼?”任龍剛答:“哪有這麼快?”任蘭珠已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