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盡心血,誰作斷魂啼(3 / 3)

唐天霄聽得這話,立時皺眉道:“未必奏效的藥,你們開來做甚?”

太醫猶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記得上回淑妃低燒時微臣曾提過,淑妃腦部另有創傷,若再受傷或受到強烈刺激,可能會形成極凶險的症侯。”

唐天霄記得。那時她把他氣得半死,自己也給太後懲罰得半死,久跪的外傷讓她發起了低燒。太醫當時便曾提醒,若是腦部創傷引起的高燒,會有性命之憂。

他向太醫眯起了眼睛,道:“她那傷,不是早就好了嗎?何況,這一向隻有她傷別人,什麼時候別人傷著她了?”

太醫明知可淺媚如今病症,絕對和唐天霄一反常態的壓製囚禁有關,再不肯自己擔下責任,硬著頭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與腦部受到了強烈刺激有關。淑妃身體向來不錯,開始發作時應該不嚴重,隻是救治不及時,病情拖宕下來,目前連五髒六腑都已在高燒裏受損,實在是……很險。這樣的高燒若再不退下,頂多……也就一兩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忽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闔了眼隻是雙手冰冷。

眼前的一切便漸漸地顛倒旋轉,模糊不清。

隻有身畔這輕如紙片的女子,忽然間如此真實。

真實卻可怕。

仿佛觸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她快死了,他將永遠失去她。

他不要失去她。

哪怕把她關著,關在密不透風棺木一樣的屋宇裏,他還是能清晰地意識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樣。

雖然他一直在努力擺脫她對他的影響,可這一刻,他不敢想象,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張薄薄的紙片,就此碎裂,飛逸,流散,他該去怎樣承受那種失去後的痛徹心扉和肝膽俱裂。

他不敢想象,她會因著他的報複和淩虐,就此死去。

他恨她,隻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關著她,哪怕她在想著別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惱他怨他。

她必須活生生地感知他對她的愛恨交加,就像他必須感覺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於他的世界裏。

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經承受得夠多,絕不想承受更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眼見唐天霄神色極差,唐天祺再不敢離去,也隻在乾元殿守著,並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調到別處的香兒、桃子先傳到乾元殿,幫著照顧可淺媚。畢竟她們兩個服侍慣了,可淺媚的生活習慣和喜好愛惡她們再清楚不過。

但真的過來時,又發現她們能做的事極有限。

可淺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梔子花,靜靜地躺臥著,憔悴著,枯萎著,一點點地流逝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不會說,不會笑,不會發怒,不會哭泣,更不會去挑剔她們為她換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們喂的米湯是不是太過寡淡無味。

當著唐天霄的麵,兩名侍女不敢哭出聲來,紅著眼睛用溫水給她擦拭沾了灰塵的臉和手。

擦到她放於床榻內側的那隻手時,桃子忽然叫道:“這……這是什麼?”

唐天霄抬眼看時,呼吸已是一窒。

早就發現她那隻手緊握成拳,卻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裏,竟然捏著什麼東西。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緞料,從蜷曲的掌緣處露出。

“淺……淺媚!”

他低喚一聲,伸手去取她掌中的東西。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還能捏得那麼緊,仿佛把最後的神智,最後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點東西上了。

唐天霄小心地一點一點摳著,好容易才把那褶皺得不成模樣的東西摳出來。

月白色的緞料,精繡了比翼鳥長空雙飛,連理枝並枝相依,俱給揉得不成模樣。鳥兒的眼珠黑黑的,卻給褶痕劃過,仿佛正垂落著長串的淚珠。

是放他們兩人發結的那隻荷包。

他明明記得,他在發現她的“不忠”後,已在一怒之下,掰斷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將那漂亮的發結扯成了一縷縷的亂發……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無缺。曾經撕.裂的部位已經被小心地縫好,針腳卻拙劣得不忍卒睹。

他解開荷包,慢慢取出裏麵藏著的一小束黑發。

已經不是結得很漂亮的發結了,隻是整整齊齊的一束,用綴著瑪瑙珠的紅絲帶扣著,彎作圓圓的兩個圈收著。

早已分不清是誰的,隻是細細地混作了一處,像誰嘻哈笑著的大張的嘴巴。

唐天霄緊緊握著那束黑黑的發,忽然之間心痛如絞,痛得彎下腰半天直不起身來。

他似看到可淺媚在他大發雷霆後,在人去屋空後,獨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麵上,一縷一縷地把發絲撿起;

他似看到可淺媚一邊哭泣著,一邊整理著發絲,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慣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紅絲帶;

縫著那荷包時,她也會哭嗎?她對女紅一竅不通,心靈手巧四個字和她從來沾不上邊,更不曉得縫荷包時會給針紮上多少下……

若她如此待他,若她肯讓他知道她心底如此待他,他又怎舍得她受半點兒委屈?

可她偏偏什麼也不說。與旁的男子親親熱熱,極盡狎昵,與旁的男子訴盡相思,海誓山盟……

卻向他冷顏以對,一次次劃清界線,決然地抗拒著他的靠近……

太醫奉上了煎好的藥,不冷不燙,正宜服用。

香兒等人扶起她,努力向她口中喂著;而她隻是安靜地闔著雙眸,紋絲不動地承受苦澀的藥汁,然後緩緩地自嘴角溢出。

她根本沒有吞咽。或者說,她的病已沉重如斯,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唐天霄默默地看著,然後冷冷地盯向一旁侍立的太醫。

太醫慌張,不斷地抹著汗水道:“淑妃病重,或者……或者……先預備下後事,衝上一衝也好……”

“後事……衝上一衝……”

唐天霄暴怒,忽然便衝過去,一腳將說這話的太醫踹倒在地,森然道:“你們都回去預備下後事,給自己衝上一衝,看能不能轉過時運來!如果淑妃好不了,你們一個也逃不了!”

四名太醫齊齊跪伏於地,再也不敢說一句話。

唐天祺冷眼看著,估量著他們也已盡了力,揚手道:“先滾出去!如果你們想保住自己的腦袋,快去多找幾名太醫商量商量,看有無救人之策吧!”

等他們離去了,唐天祺走近唐天霄,低聲道:“皇上,先別太擔心,天無絕人之路……”

唐天霄抬眸,打斷他道:“你也出宮幫找些名醫商量商量,看有無救人之策吧!朕絕不能讓她死!”

唐天祺無奈,再看一眼床上那氣色不成氣色的結義妹子,怏怏地出宮去了。

總算唐天霄對他還留了幾分情麵,沒說救不活把他腦袋也給砍掉。

不過他深信,唐天霄目前最想砍上兩刀的,絕對不是他,或者那些太醫。

唐天霄慢慢地把那枯幹得幾乎連美貌都快要盡數失去的女子抱在懷裏,從香兒手中接過小匙,從藥碗中盛了藥,小心地喂她,輕輕地喚她的名字:“淺媚,吃藥了。”

可淺媚不答。褐色的藥汁從唇邊滑落,滴向剛換上的潔淨小衣上。

唐天霄慌忙用袖子給她擦幹,低低地哄她:“淺媚聽話,快喝藥!等你好了,我以後再不欺負你,行嗎?”

可淺媚依然不答,她的呼吸細弱而炙熱,憔悴得眼圈發烏;往日粉.嫩小巧的唇幹裂著,泛著死一般的青白。

唐天霄繼續哄她:“你若不高興,可以欺負欺負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低垂,眼睫幹澀澀的,不見往日的撲簌靈動,更不能睜開眼眸,如春水乍暖,那麼地悠悠一轉,明若寶鏡開闔,璀璨晶亮,勾人魂魄。

她從來爭強好勝,即便對著唐天霄,也不曾遮掩自己的本性,找盡機會想壓他一頭。

她該很樂意欺負他;他卻後悔,已經包容她那麼久,為什麼不繼續包容她一輩子?

可前提是,請讓他知道,她的心裏有他,並且滿滿全是他。

唐天霄哽咽,啜了一小口苦澀難言的藥汁,親上她的唇,小心地哺喂她。

他攬緊她,努力哺喂她,慢慢用自己的溫熱和柔.軟去喚醒她昏沉的記憶。

而藥汁的苦澀,頃刻間四處流溢,無處不苦,無時不苦。

他忍不住便嗚咽出聲,有滾熱的淚珠滴滴灑落,落於她瘦削蒼白的麵頰。

這時,他忽然感覺出了微微的振動,忙放開她細看時,隻見她喉嗓間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她在吞咽!

他又驚又喜,忙喊道:“藥,快,快拿藥來!”

香兒慌忙奉上。

他也不用小匙了,自己端了碗喝一口,轉頭吐哺給可淺媚。

隻在這時,他感覺得出,她沒有死,也許……也不會死。

她隻是睡著了,以一貫的任性和無禮,懶得去理他。可若他纏得緊了,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親昵她,逗引她,她便也會懶懶地回應他。

也許有意識,也許無意識。

總之,她極緩慢地吞咽著他喂的藥。

半碗藥下去,唐天霄心頭的酸苦愈不可忍,終於忍耐不住,把她抱緊在懷裏,竟孩子似地大哭起來。

香兒、桃子深感自己有必要避開。唐天霄平素裏性情雖好,可最近乖僻得很,保不準便因為她們看到了他的失態而心生不悅。

可她們正要離去時,桃子向可淺媚瞥了一眼,忽然指著她驚叫起來。

可淺媚幹澀的睫不知什麼時候濕了。

一滴兩滴的淚珠,緩緩地順著眼角滾落。

她的唇微微地開闔,一下兩下,根本沒能發出聲音。

可僅從那口形,她們立刻辨認出,她在喚著一個人的名字。

天霄,天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