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藥,可淺媚的高燒至傍晚時略略下去了些,但到夜間卻又高了上來,整個人燒得像個小火爐似的。
太醫院已亂成了一團,研究了半天,依然隻敢開了退燒為主的藥來,卻都道這樣燒下去,能不能捱到天亮都難說。
莊碧嵐聞知,也是著急,可惜他的身份尷尬,連南雅意都給扣在宮中一時不得相見,更不敢前來探望這位結義的妹妹了。不過交州卻有位以針灸聞名的大夫正在他府上,遂悄悄薦給了唐天祺。唐天祺已聽得可淺媚病情極險,也是病急亂投醫,也不管皇室與交王矛盾重重,當即領了那人進宮,隻說是自己找來的民間大夫,給可淺媚施了一套針灸術,一時卻也看不出什麼效用來。
唐天霄並不發怒,沉默地守在可淺媚身畔,平靜得出奇。
這種平靜卻連唐天祺看著都覺害怕,擔心他一怒之下,不但砍了太醫的頭,順帶連莊碧嵐薦來的大夫也砍了,急忙帶了那大夫出宮,連夜送出京城去了。
香兒、桃子等人一刻不住地為她用濕冷的帕子敷額或擦拭身體,期待能降下些體溫來。可她額上溫度雖下去些,身體卻依然冒著火一般滾燙,誰也不知道她在這樣的燒灼裏還能堅持多久。
一時唐天霄立起身,解了衣衫,換了件極單薄的中衣。
隨侍的宮人隻當他要睡,誰知他竟開了門,徑自走了出去,步下丹墀,久久佇立於殿外空庭中。
此時已近中秋,白天尚可,夜間卻著實得冷了,穿夾的走在外麵都會覺出陣陣寒意直砭肌膚。乾元殿建得宏偉,前方便是極是空闊,前方隻設有日晷、嘉量、石鶴、石龜等物,連擋風的影壁都沒有,更比別處冷上幾分。眼見唐天霄這般單薄立於外麵,宮人俱是驚訝。
靳七搭了件披風,過去道:“皇上,外麵風大,涼。”
唐天霄點頭道:“那你回殿內去吧!小心守著淑妃。”
靳七愕然。
站了半晌,唐天霄卻也便回房去,臥到床上,摟了可淺媚火赤的軀體,讓她緊緊靠著自己的肌膚,許久才放開,卻又起床走出殿去了。
如是數回,眾人總算看明白他在做什麼了,已是一身大汗。
他分明是有心到外麵去把自己凍得周身冰涼,再用自己軀體的涼意熨上可淺媚肌膚,以冀能降下她的體溫來。
靳七不敢勸阻,隻令人快快煮了驅寒固本的湯藥來奉上,希望不至於沒救下淑妃娘娘,卻搭上了大周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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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全力的診治發生了作用,還是唐天霄的那份誠意感動了上天,可淺媚快天亮時終於開始退燒,而不是走向死亡。
太醫見狀,無不鬆了口氣,診脈後回稟道:“隻要能退下燒來,多半便能保住了!”
眾人聞言,便都略略鬆了口氣;唐天霄撐著額坐於床榻邊,黯淡的麵龐雖是一臉疲倦,眼眸已是清熒。
至於他們話中之意,是指保住可淺媚的小命,還是保住他們自己的腦袋,一時已沒人去理會了。
唐天霄隻顧著救人,幾乎不眠不休,那廂宣太後盡數聞知,尤其聽說不顧自己乃是萬金龍體,不惜以身取冷救護可淺媚時,又是驚惱,又是心疼,一早便親身趕到乾元殿來,催逼著趕快用膳休息,又把靳七等從人叫來斥責道:“皇帝年輕,不知保重,你們這群人又是幹什麼吃的?若是皇上因此病了,別說你們,就是屋裏躺著的那位,哀家一樣拿根繩子勒死了幹淨!”
屋裏躺著的那位,自然是指可淺媚。
唐天霄見母親動怒,再不敢倔強,匆匆吃了點東西,另覓臥房臥下。宣太後眼見他閉門去睡,這才回了德壽宮去,卻留下了海姑姑照應著,不許他再糟蹋自己。
海姑姑倒是盡責,便一直守於唐天霄休息的那間臥房門前。眼看午時已過,正思量著要不要預備下午膳送他房裏,讓他吃點東西再睡時,卻見有人送了膳食往那邊正殿的臥房,看那用具,卻是帝王專用的。
她忙走過去看時,唐天霄卻披衣坐在床榻上,正從侍女手中接了一碗羹湯喝著。
見海姑姑進來,唐天霄一邊招呼人搬來椅子讓座,一邊笑道:“本來在那邊睡著,隻不習慣,因而還到這裏來了。這會兒剛睡醒,便傳了午膳過來。姑姑不如過來一起用點午膳吧!”
海姑姑明知他不知是爬窗還是從自己身後偷偷跑了出來,心下氣惱,但見他笑臉相迎,便也發作不出來。眼見他精神似好了許多,說不準還真的過來抱著那昏迷的愛妃睡了一覺;那些宮女又恭恭敬敬跑來請她用膳,卻是把唐天霄的午膳分了一半出來,在廡殿裏另置了一桌,隻得諫幾句要他保重的話,先行退出去了。
臨走時,她看了一眼臥在唐天霄內側的可淺媚,隻覺那氣色還是蒼白得可怕,枯瘦而憔悴,幾乎找不出往日那種巧笑倩兮的風姿,心中極是納悶,再不知唐天霄看上她哪一點了,這時候還當成寶貝一樣捧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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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淺媚在第二天上午方才蘇醒過來。
眼前明亮得出奇,模糊了黑屋子裏暗無天日的慘淡記憶。
但她還似呆在黑屋子那般失魂落魄,因清減而格外大的眼睛無力地四處轉動,彷徨如不小心走入絕地的小鹿。
這時,她飄忽的目光抓到了唐天霄的身影,忽然間便凝結住。
他正扶著窗欞,出神地往殿外眺望著。秋日裏過於明燦的陽光從大敞的窗戶投下,他長身玉立,英姿神秀,淺黃色的家常袍子仿佛發著光。他的五官很清秀,從正麵看時頗是溫潤柔和,但側麵時線條又偏於剛強堅毅。
但此刻,他的側臉看著也是柔和的,靜默地灑著白玉般流麗澄澈的輝芒。
感應到那邊微茫的目光,他轉過了頭,望向可淺媚。
似在頃刻間,那不可逼視的陽光盡數傾到了眼底。可淺媚的眼睛便睜不開,淚水直直的落了下來。
唐天霄慢慢地走過去,一步一步地,離她近了。
他坐到了床沿,扶起趴在衾被上淚水漣漣的心上人,讓她依到自己的懷中,珍寶般小心地擁住。
他的體息很熟稔,不僅是存在於多少時日的記憶中,更存在於此刻真真切切的現實中。
這是他的宮殿,他的床榻,她蓋的衾被上也滿是他的氣息,連她自己的衣物發膚,亦是無處不在的他的氣息。
她的五指纖細而無力,軟軟攀吊於他的後背,那樣嗚咽著喑啞說道:“我又做夢了嗎?”
唐天霄道:“沒事,做夢吧。我陪你一起做。”
可淺媚便不做聲,攀在他後背的手慢慢地滑下,絕望般垂落,壓著著嗓子,隻是慘痛般凝噎,淚水止也止不住地飛快傾下,片刻便將唐天霄的胸前衣襟淋濕了一大片。
因這些日子身心幾番煎熬,她的身體清瘦而孱弱,又許久不曾好好吃東西,讓人忍不住疑心,她是不是要把軀體裏最後的一點水分都從眼眶中流溢出來。
唐天霄焦急,小心地為她拭淚,低聲道:“別哭了,都是我的錯,還不成麼?我不該不體諒你,我不該逼你,我不該端著帝王的架子關押你,欺負你……都是我的錯……”
可淺媚哭了片刻,體力已然耗盡,無力地靠了他的胸前,半睜的眼眸極是黯淡,茫然地直視前方。
唐天霄便從袖中取出一把梳子,放到她眼前,“你看!”
可淺媚凝了凝神,才看清眼前之物。
竟是被他折斷了的那把梳子。此刻卻已完整無缺,流雲花紋依舊簡潔流暢,半圓的梳脊依舊是原先撫摩出的光亮色澤,連每一處的原木紋理都是原來的模樣。
唐天霄道:“從來有句老話,說是斷弦難續。但隻是難續而已,並不是續不了。天下就有一種膠,叫鸞膠,可以重續斷弦,翻舊如新。”
他垂下眼眸,柔和地望向她,輕聲道:“我去覓來這鸞膠,不為續什麼斷弦,隻為彌補我的過失。我不該一早便折了它。這梳子該由你來折才對。我比你大七歲,身體也未必有你好,等我們老了,多半我會走在你前麵。那時候,你來折一梳子,一半置於我棺木內,還有一半留著,等你入棺與我合葬時放進去。你這樣說可好?”
可淺媚把那梳子握在手中,仔細查看著修補的痕跡。
真的隻是很淡很淡的細紋,若不細看,再也不能察覺。
“好不好?”
唐天霄親吻著她的額,誘哄般輕輕地問。
可淺媚抬頭,幹裂的唇動了動,終於細細啞啞地說出了蘇醒後的第二句話:“不好。”
唐天霄隻聽她開了口,便覺歡喜,柔聲道:“為什麼不好呢?要麼,你自己說,該怎樣才好。我總會依著你,再不會讓你不快活。”
可淺媚道:“我不喜歡你比我先死,還是我先死得好。這樣我不用傷心,你再傷心我橫豎閉了眼睛看不到,也便不關我事了。”
唐天霄便後悔不該提什麼死不死的,忙岔開話頭道:“你餓了麼?可曉得自己睡了多久?真怕你就這麼醒不過來。”
“餓。”
可淺媚目注著他,眸光幽幽深深,杳然如井。
唐天霄微覺詫異,正要喚侍女拿膳食過來時,可淺媚卻搬過他的脖子來,幹幹的唇便親了上去。
她的餓,是指這個?
唐天霄頭皮發麻,摟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又覺瘦得可憐,似稍一用力,便能輕輕折斷。他越發地疼惜,小心捧了她的後腦勺,與她輕輕擁吻。
唐天霄覺出那滿口蔓延的苦澀,卻也覺出了她漸漸恢複的生機和活力,大是欣慰,卻極怕她用力猛了,又落下什麼病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