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唐天霄叫人過來傳話,說是宣太後叫去一起用晚膳了,需得飯後方才回來。可淺媚獨自用了膳,便帶了暖暖、小娜到宮外散步。
香兒趕著向外喊道:“淑妃,要不要帶把傘出去?這天陰著,怕是要下雨了!”
兩名北赫侍女聽不大懂,瞠目不知所對。
可淺媚向來懶散,一徑走出去,一徑隨口答道:“不過一時片刻的,哪裏就能淋著我了?”
自搬來怡清宮,唐天霄大多留宿於此,可淺媚自己給人服侍慣了,根本不會服侍人;小娜、暖暖粗手大腳不說,連中原話都聽不懂。以前住在華宮時尚有杜賢妃留心,每天派細心宮女在門外侯著上前端茶遞水,等她獨居怡清宮,唐天霄便覺很是不便,就叫了香兒、桃子到屋裏侍奉。她們卻是千挑萬選上來的,做事靈巧,善解人意,連可淺媚都覺得可心合意,漸漸習慣了他們服侍,反是北赫帶來的這兩名侍女疏遠了些,隻平時散步時帶著,真的算是充當貼身侍衛了。
可惜如今後宮唯她獨寵,連皇後都不來管她,她就是在宮裏橫著走都無人敢說半個不字,這兩位身手不凡的侍女,便絲毫沒有用武之地了。
眼見前麵又是紅葉亭,這晚天色沉沉,不見月色,但亭中掛著燈籠,一般地映著近處的水色瀲灩,芰荷飄搖。
可淺媚出了會兒神,正要離去時,小娜忽喚道:“公主!”
可淺媚轉頭時,自己那兩名侍女正悄悄地彼此推搡,忙問道:“怎麼了?”
暖暖看了小娜一眼,猶豫著慢慢從袖中取出一張卷曲著的信箋,低低道:“信王爺的密函。”
“七叔!”
可淺媚驀地白了臉,微顫著指尖慢慢接過,卻飛快打開。
不過寥寥數行。
“淺兒:卡提那於荊山尋汝,失手被擒,現囚於刑部大牢。盼稍念往昔相護相惜之情,施以援手。李明瑗。”
她的嘴唇哆嗦起來,眼睛緊緊盯著後麵一行字,慢慢掩住了唇,淚水卻湧將出來,蓄了滿眼,順著麵頰直直滑落到手上。
那淚水竟是涼的。
或許,那是因為她的心也是涼薄的,涼薄到連她自己也不願意麵對?
“稍念往昔相護相惜之情”。
與其說請求,不如說譴責,滿溢著傷感,灰心,失望。
誰都曉得可淺媚這位可燭公主是李太後身邊的從人所救,卻沒有多少人知道,救她的人,是北赫李太後的親弟.弟,被大周覆了天下的南楚信王李明瑗。
南楚末帝李明昌耽於淫樂,寵信佞臣,並為一己之私連誅朝中股肱重臣,抄斬莊氏滿門。其弟信王李明瑗苦諫無果,連莊家上下都沒能保下,眼看著這不成器的皇帝兄長生生逼反了大將軍莊遙,憤然率部離京,在自己的封地網羅能人異士,以冀家國危急之時能有絕地反擊之力。
兩年後,大周兵臨瑞都城下,李明瑗尚未及出兵解圍,末帝李明昌已然交出印璽,預備出降。
而不甘南楚天下一朝斷送的眾多文臣武將,先後投奔素有賢名的信王李明瑗。奈何此時大周已占據江南大半江山,敵我懸殊,李明瑗四麵皆敵,隻能破開一條血路,率部投往北赫的姐姐。
據說,他就是趕往北赫的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突圍出來的可燭部公主可淺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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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淺媚已完全不記得他救護自己的情形了。
她隻記得,朦朦朧朧,睡裏夢裏,都似有這麼個白衣的男子,小心地把自己抱在懷裏,安撫著她時不時失控的情緒,一遍遍地溫柔喚著:“淺兒,淺兒,淺兒……”
那時,她不但像是瘋子,更像個野獸。
她伸著爪牙咆哮,目光灼灼地四下裏張望,狂躁不安卻凶猛嗜血,恨不得把周圍能看到的活物一一扯得粉碎,然後在灑落的鮮血裏放聲狂笑。
也許她還真的這麼幹過。
她清晰地記得夢中有些片段。
她用滿是鮮血的手抓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留下一團團觸目驚心的血手印,大睜著眼睛無意識地喊叫著,卻再不曉得都在喊叫著什麼。
但她從沒傷過他,而且他身邊那麼多的人,也隻有他一個人能安撫她。
據說,那是因為在她以為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在她最後清醒的那一刻,是他將她從地上抱起,並一刀將試圖欺淩她的男人砍作兩斷。
潛意識裏,她信任他,並且隻信任他。
她真正記得他,是在大夢初醒時。
那是她人生最長的一次夢境,險些沒能醒過來。
如果李太後不曾借兵給她,如果他沒有跟在她的身側隨時指點十一二歲的她該怎樣用兵,如果她沒能用大莞人的鮮血清洗去自己的仇恨……她就是還能活著,也沒有辦法從那個滿是殺戮鮮血淋漓的夢境中清醒過來。
他曾說她是一個奇跡,而她一向覺得,他才是奇跡。
她在清澈如泉的琴聲中醒來,把前日的仇恨和殺戮忘得一幹二淨,受了迷惑般踏出營帳。
月色如洗,塵襟爽滌,廣袤的雪漠靜謐如海,墨藍的天空幽寂深沉,連馬兒踢在沙子裏的聲音仿佛都已滌淨俗音,美如天籟。
一行腳印,踩在雪一般靜靜鋪展著的沙地上,慢慢往前延伸。
她做夢一般慢慢走過去,又怕毀了這夢境般不敢踩踏出聲音來。
一步一步,她都踏在前麵那人留在沙地裏的腳窩中,謹慎而虔誠。
她終於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