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又是山地。我們駐守的地方叫幺店子。幺店子隻有幾戶人家,幾幢破破爛爛的瓦房散落在山下的平壩裏,一條小河溝彎彎曲曲地向另一個山溝裏流去。我們要拿下的山叫雞鳴山,傳說每當月明星稀的晚上,在雞鳴山上可以聽見天雞的啼鳴,隱約能聽見天宮裏有一個鼓瑟和鳴的清平世界。這樣,雞鳴山便成了一方勝地,是文人隱士清修的場所,山上還有唐代的摩崖造像,也有清代道觀。
國共兩軍在雞鳴山對峙。新四軍本來駐紮在離雞鳴山還有五十裏的蒼坪縣,雞鳴山屬日偽軍的地盤,日軍投降後,國軍一時沒趕到這裏,新四軍便占領了雞鳴山,逼迫日軍繳械,日軍隻得呼籲國軍盡快趕到這裏。在我們到來之前,新四軍已炸毀了雞鳴山方圓百裏的橋梁,汽車無法開動,我們隻得步行進山。
王耀義在雞鳴山很威風了一陣,他忙著吆喝日軍,把武器送到我們的陣地,又把日軍集中起來由國軍押送出山,向火車通行的站點集結。王耀義在鬼子麵前人模人樣,吆五喝六,但送走鬼子後,他便望著雞鳴山犯愁。
一天夜裏,我們被槍聲驚醒。大家都往戰壕裏鑽,蔣國全拉起我就跑。我們聽見外麵在喊,蔣軍的弟兄們,你們被包圍了。我們不要內戰,要和平。我們同日軍浴血奮戰多年,這裏的地盤和日軍武器理應交給新四軍,不能由蔣軍獨霸勝利果實!隻要你們放棄陣地和武器,我們就給你們留一條生路!
槍聲大作,我看見周圍的士兵都在開槍,也跟著放槍,但卻看不見新四軍的影子。喊話聲又響起來,我懵裏懵懂地看見蔣國全他們弓著腰在跑,也跟著順著戰壕跑,我想,我們這是在逃跑,後來槍聲漸漸稀少。我們撤退到古香鎮。
兩天後更多的部隊開進山來。一周之後的一個黃昏,戰鬥再次打響,這次是國軍首先發動攻擊。山炮、迫擊炮一齊轟鳴,把個雞鳴山上的道觀、古刹、摩崖打得稀爛,大火引起滾滾濃煙,方圓二十裏都能看到,步兵在炮兵的掩護下衝鋒,我們再次占領了雞鳴山,新四軍退守蒼坪縣。國共兩軍時有小打小鬧,摩擦不斷,一直形成對峙局麵。
我當時並不知道國共兩黨的首腦正在談判,一個偉人在機場揮帽道別的照片後來成了一張曆史巨照定格在1945年的秋天。而我對那個秋天的回憶裏充滿了迷茫和疲憊。整天對著一座山,從槍孔裏望去,那些岩石上盡是彈痕。沒有炮火的日子,野兔和斑鳩在林間出沒,喜鵲嘰嘰喳喳地歡叫。我一直想聽到天雞的聲音,蔣國全取笑我盡想傻裏傻氣的事情。
我以為我們會在雞鳴山駐紮下去,但有一天我們接到換防的命令。部隊又從戰壕裏撤退到古香鎮,再走兩天的路程,進入一個火車站,我們再次坐上火車,這一次我們回到了上海。
說來慚愧,我對上海的記憶隻有一片營房,營房外是連天的黃水,分不清是江還是海,浪頭大得能吞下小駁船。每天早晨,太陽從水麵上升起,黃昏又從水麵落下,我便懷疑太陽住在水裏。蔣國全說,梁草啊,你經常扯羊癲風,是不是腦袋變得像羊腦子?在太陽、水和營房之間穿梭來往的是輪船,輪船大得很,梁家祠堂二三十個也抵不上,哼哧哼哧地吐著長長的黑煙。
有一天晚上,我們排著隊走到船上,長官命令我們把衣褲脫光,赤條條站在甲板上,要我們好好洗一次澡。甲板上拉起帆布當作圍欄。有人用水龍頭向我們噴射,士兵們大呼小叫高興壞了。我遲疑著不想脫內褲,想起以前的班長李大貴叫我們脫掉褲子的情形,當年被稱作“大炮”的李大貴,被叫做“幺雞”的王義武都成了異國孤魂,而楊和順又在哪裏呢?這樣想著無端地傷感起來。周圍的士兵果然一脫掉褲子便互相觀看著別人的隱秘部位,也有比作大炮或手槍的玩笑聲傳來。水柱像浪潮一樣從這頭到那頭,噴到身上引起愉快的歡叫。人們在水中嬉戲。有人說,兩年沒洗過澡了!也有人說,洗幹淨了,虱子沒吃的了。男人們古銅色的身體在夜幕中閃著幽光,水和笑聲在甲板上滾落,仰著頭能看見船上方幽藍的天空,天空和星星都像洗過澡一樣纖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