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2 / 3)

要是不打仗,要是經常能洗澡,要是還有女人和幹淨的床鋪,洗完澡之後躺進幹燥鬆軟的被褥裏,摟著自己的女人美美地睡上一覺,直到晨光升起小鳥啼鳴,萬物迎著太陽再次醒來。這便是士兵們的夢想。有人一邊洗澡一邊說,要能躺在我家的床上就好了!還有人說,我老婆身上可熱乎了。一個瘦得能看見肋骨的男人,居然哇哇地哭起來,他說,這才是人過的日子嘛,洗完澡我想幹幹淨淨地回家!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很難受,一個個沉默地垂著頭。噴水的人把水柱噴到抱頭痛哭的男人身上,那個人沒有反應,自顧抽抽搭搭。有人拍他的背,安慰他說:老兄,等幾天就可以回家了。那男人停止抽泣,半信半疑地看著說話的人,大家都拿眼望著他,那男人問:當真?說話的人便沒了底氣,囁嚅著說,我哪兒知道?有人便給了說話男人一個耳光,他吐了一口血水,委屈地大叫:我也是想家了嘛,才這麼說的!打人的男人說,不要裝得什麼事都知道的樣子,散布假話騙我們!打人的男人旁邊有幾個同夥,也抱著拳頭衝上來揍人,被另外的一些人擋住了。噴水的在上麵叫,快點洗幹淨,後麵的人還等著呢!

我們洗完後回到營房,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想著回家的事。蔣國全又在念叨媳婦,我聽見他的聲音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他在幹什麼。他準是一邊想著媳婦,一邊忙乎自己的事情。窗外還是能看見又大又亮的星星,就像我們安家山下看到的星星那麼亮。幾聲狗吠,越發寧靜了山彎。這裏沒有狗叫,隻有風聲在窗戶外徘徊,像一個無家的遊魂。

第二天早晨,我們吃上了白麵燒餅。又大又白的燒餅啊,士兵們一見,臉都笑得歪歪扭扭的,便擠著去搶,人群往前倒,倒在地上的罵罵咧咧地掙紮著趕快爬起來,沒爬起來的揮著手同別人扭成一團。炊事班的人眼見沒法維持秩序,不得不向長官報告。團長王耀義朝天開了幾槍,才讓大家安靜下來,最後他隻得下令各連拉回自己的隊伍,在營房裏等著炊事員送燒餅來。

我們每人分到兩個燒餅。我把燒餅放到鼻子底下聞了又聞,我至今仍然記得那白麵燒餅的幹燥香味,還有一絲烤焦的氣味。我掰開一小塊,仔細看著麵團鬆軟的紋路,那麵團就像安家山的土壤一樣是充滿彈性的。放在嘴裏一嚼,綿長又香甜。蔣國全說,梁草,你又在動哪根神經啊,吃得像沒過門的媳婦那麼拘禮!蔣國全的兩頰上有兩個遊動的大包,哽得兩個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說,這麼好的東西舍不得吃呀!蔣國全喝了一大口水終於把嘴裏騰空了,他說,你以為真是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再送你回家啊?哪有這麼好的事情囉!你不吃呀,說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到時候連後悔都來不及!同一個班的年輕士兵魏福湊過來說:蔣大哥說話陰陽怪氣的,有啥話就明說嘛!蔣國全瞪著眼說,你一個毛頭夥子懂啥嘛,我也是從這燒餅裏聞到了另外的氣息!

魏福是我們駐在沐水時參軍的,他是從桂州逃難時投靠部隊的。魏福的家離桂州不遠,在鄉下有六十畝地,在桂州還有一個小飯館。

魏福這小子總是警覺地關注著某些時局的動向,他說他才不管誰是中國人民的救星,他隻關注他家的田地能否安然無恙地傳給下一代。魏福說他參軍的目的就是這個,誰要分他家的田就是他的敵人。他問我和蔣國全為什麼要來送命?我說為頂替大哥。他說,你大哥為什麼就該來送命呢?我說,人家就這麼規定的。蔣國全說,他恨日本人。魏福說,我們都恨日本人。蔣國全說,我媳婦沒坐成轎子。魏福便哈哈大笑,蔣大哥隻知道媳婦的婚轎,但現在,日軍投降了,你為什麼還不能回家?問得蔣國全答不上話來,隻好說,管他的,先吃了這個大燒餅再說,老子當兵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吃上燒餅!蔣國全又叫我:快吃呀,你沒聽見魏福的話嗎?

那幾天我們天天有燒餅吃。上海的氣味便是燒餅的氣味。幹燥的、鬆軟的、香甜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留在舌尖上。多少年之後,我仍然記得那些燒餅的氣息。就像我在緬甸戰場,對美軍的記憶就是那些空投的牛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