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胡亂地過了三個月,有一天深夜我們接到緊急行軍的命令。那是一個冷雨橫飛,秋風淒緊的夜晚,我們從被窩裏翻身下床,整裝集合開始行軍。
大家心裏窩著一肚子火,罵罵咧咧地踏進泥濘。周少智問,這樣猴急的樣子,是不是日本人又打進來了?蔣國全說,剛趕回去才幾個月,怎麼可能又打回來啦?周少智又問,我們要趕到哪兒?我說,誰知道呢,跟著走就是了。團長王耀義騎著一匹黃色的馬,在隊伍前後巡回跑動,他穿著一件黑雨衣,雨水順著帽沿往下淌,他揮著馬鞭不停地叫喊:跟上,跟上,不許掉隊!說完後一記響鞭,策馬向隊伍前麵狂奔。
從團長那緊張的神色看,這次是有大事發生了。我對蔣國全說,可能又要打仗了。蔣國全說,跟誰打呀?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天明時雨停了,但路仍然滑得很。我們從背包裏取出幹衣服換上,又多穿了一些衣服,仍然冷得直哆嗦。到了一個村莊稠密的地方,團長命令就地架鍋煮飯,我們各自摸到老鄉家的房簷下和衣倒下打盹。老鄉端上熱稀飯,我們三口兩口喝下去,身子漸漸暖和起來。有的士兵甚至還沒來得及把飯吃完,便聽見上路的吆喝。團長又騎馬飛奔著大喊:快點,不許掉隊!
一連七天,我們隻能每兩個鍾頭休息十分鍾,其餘的時間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個不停。團長的馬鞭換成了手槍,王耀義朝天放著槍說,掉隊者,殺!
我們腳上的血泡馬上又被新的血泡覆蓋,擠掉血泡的地方很快便感染化膿。許多人走掉了鞋子光著腳小跑,見到老鄉或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想方設法弄一雙鞋子穿上,拿槍搶劫常有發生。團長無暇過問軍紀這類小事,一直揮舞著他的手槍,叫喊:掉隊者,殺!
蔣國全說,剃胡子以後團長似乎變了一個人。周少智說,當兵越來越不好混了。周少智的右腳踝扭了,腫得像包子一樣,每走一步都咬著牙齒,我和蔣國全便輪流架著他走。
夜裏我們打著火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瞌睡,有時撞在別人身上,也有打瞌睡丟掉了火把,引起小小的山火,士兵們不得不強打精神,投入撲火,有的因此而被燒傷。有一天晚上,我走著便一頭跌倒,什麼也不知道了。我被一聲槍響驚醒,看見團長在馬上舉著槍對著我,周少智一下跪在團長麵前說,長官,梁草發羊癲風了。團長的手電照在我的臉上,團長說,早不發遲不發,偏偏在這會兒發作,再不起來,老子一槍斃了你!
過了一會,團長再來時,我已清醒過來。我雙腳一伸,急忙站起來說,報告團長,我從小就有這個怪病。團長放下槍說,你也是老兵了,趕快起來。走!再不走,不要怪我翻臉不認人!
我全身酸疼,骨頭骨節都疼,我覺得自己快散架了。星星在搖晃,黑黝黝的山巒東倒西歪地撲過來,燈光和火把重重疊疊,我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蔣國全跟周少智走在後麵,我說,蔣哥,這會兒要從這山崖摔下去我便解脫了!蔣國全說,別想那麼多,要想就想你媽吧,我心裏一直想著我媳婦呢,想著她我就不想死了。這一招還真管用,我就開始想春花,一想到春花就輕鬆一些了。
深夜終於傳來原地休息的命令。我們一屁股坐在路上,兩腿一伸便倒在山坡上。天藍得沒有一絲纖塵,星星仿佛像淡紫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掛在空中。士兵們橫七豎八倒臥在山坡上,像一些亂石頭。變成一塊石頭多好,一直待在那裏,沒有人指揮你,命令你,驅趕你。我們這樣被驅趕著,究竟要走到哪裏?靜謐的夜空下,隻聽到一片酣聲、歎氣和咳嗽,我也很快睡去。那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船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廟裏傳來柔和的音樂一個白發老者慈祥的聲音:眾生皆苦,萬事唯有忍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