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次我們衝進一個開滿黃花的山穀,花叢中看到數十具燒焦的屍體,清理時才知道那是一些傷兵,那是鬼子撤退時做的緊急處理,他們澆上汽油燒死了那些無法帶走的傷兵。我扒開燒得殘破的衣服,發現一個麵目很稚氣的日兵肚子上的裂口能看到裸露的腸子,手裏還握著一張燒了邊角的全家福,黑白照片上的人都穿著和服,前排正中坐著一對年邁的老夫婦,左右兩邊一邊是一個中年婦人和中年男子,後排則站著兩個男孩兩個女孩。很顯然,這是一個三世同堂的家庭,背後是樹木掩映的小屋。
我們真不敢相信,鬼子會這麼對待傷兵。山穀裏有幾間瓦房,要不是因為戰爭,這裏倒是安家居住的好地方,三麵環山,聚氣藏風。一條小河從前麵緩緩流過,水邊長滿了翠綠的楊柳。河邊有一些水田和堰塘,黃色的小花從山穀一直鋪向天邊,微風把死寂的戰栗從花上傳遞出去,兩耳能聽見風的低吟。在這些鮮豔的花叢間,零亂的屍體就像焦黑的石頭被遺棄在那裏。團長王耀義便罵:狗日的東洋鬼子,盡幹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命令我們從農舍裏拿來鋤頭挖了一個大坑,把這些死屍一起埋葬了。
蔣國全和我抬屍體時,老是把臉別在一邊,他說死屍讓他想起那股回鍋肉炒焦的味道,他甚至用手輕輕一揭,便拉起一塊長長的肉皮,就像一條撕破的黑布,在他的手上蕩來蕩去。蔣國全說,人肉和豬肉一個味道。他又說,小時候聽人說人的腸子是花的,現在才知道和豬腸子差不多。那次埋屍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敢吃回鍋肉,一向餓癆一樣的士兵們都怕吃回鍋肉,這讓炊事員大惑不解。
團長王耀義,是成都陸軍講武堂的學員,在川軍混戰時從小兵一直當到營長。抗戰開始後他便蓄須明誌,表示要等到趕走鬼子再刮胡子,士兵們都叫他大胡子,他也以大胡子自稱,這讓部下感到親切。大胡子說他是響應蔣委員長新生活運動的人,在軍官中他沒有納妾蓄婢,而是嚴格遵守一夫一妻製度。大胡子甚至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脖子裏麵掛著一個十字架。大胡子說就是這個十字架在戰場上兩次救了他的命,他取下十字架在士兵中間傳遞,我問團長這個十字架上長著大胡子的男人是不是犯了事情被綁在架子上動彈不得?大胡子說,你龜兒子腦袋簡直是個大草包,怪不得你爹叫你梁草。十字架上的叫耶穌,是個外國人。至於他為什麼要被綁在架子上,大胡子說一言難盡,他沒偷沒搶是個好人。蔣國全說,聽說我們本家委員長也信耶穌,這外國爺爺是不是像觀音一樣能救苦救難?大胡子說,蔣家老弟,你還真他媽的靈光,腦子轉得比風車還快,你看這彈痕,要不是這玩意擋著,子彈早就鑽進心窩裏去了!蔣國全便滋滋地歎著,嘴裏嘶嘶啦啦的像蛇芯子的聲音。
士兵們便開玩笑,叫大胡子再弄些耶穌像來,每人胸前掛一個。大胡子說,哪有那麼多嘛,這一個還是我媽親自從脖子上取下送給我的。我媽從小失去了雙親,是一個英國修女收養了她,她在教會裏長大成人,當然皈依了基督教。後來結婚生子後,便讓我們每一個孩子受洗,我對我媽所在的教會也是一知半解,做彌撒完全是孝順母親的一種方式。直到戰場上,十字架救了我的命,我才認真起來,沒事時也看看《聖經》。哎,蔣老弟,聽說你的本家蔣委員長在驪山被張學良、楊虎城兩位將軍軟禁時,有一天早晨翻開《聖經》就讀到一句“有個女人將要來救你”,委員長暗喜,當天下午蔣夫人宋美齡女士便乘飛機趕到了丈夫身邊,委員長居然抱著夫人痛哭。當然,夫人救了委員長的命。不知真有其事?蔣國全一頭霧水,直說蔣家人連這麼大的事也不給他通風報信,太不夠本家親戚。幾百年前,說不定我們還同祖同宗呢!大家便一陣哄笑,大胡子笑得胡子抖個不停。
那一帶的夏天雨水特別多。印象中那些黃花很快被濁黃的水流代替。大大小小的水田裏,河流上都泛著褐黃的水花,房舍像汪洋大海中孤零零的破船,夜裏能聽見牆體泡軟後房屋倒塌的聲音。小河裏的水泛到無人耕種的水田裏,水又泛進土地,有時在山坡上也能撿到死魚或者泥鰍。岩石上長出厚厚的一層青苔,連我們精心保護的被褥也有淡綠的黴灰。士兵們經常在黃水中行走,泡得關節已經變形。蔣國全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還長出了一個細小的指頭,蔣國全便罵:長出這東西有鳥用,還不如下麵長出一條來。周少智說,你就是把種子播進女人的地裏也要被這水泡死的,發不出芽來,長了一條派不上用場,再長一條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