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1 / 3)

重新回到部隊時,沒有找到吳明和楊德高,陣亡名單上也沒有他們,我隻好抱著僥幸心理祈禱他們還活著。

沒有戰鬥的時節,日子便在每一天流走了,吃飯和睡眠都成了最大的樂事,連空氣都顯得懶洋洋的。我們駐紮的那一帶冬天霧特別多,傍晚霧便從天而降,像一團輕柔的棉被籠罩著地上的一切。1944年的冬天,我們駐紮在離清平縣城僅八十公裏的一個小鎮吳家壩,和日軍僅隔兩座山。吳家壩隻有一條街,兩邊的房簷呼應著一線白白的天光,街上的店鋪大多關門走人,僅有兩家雜貨店的老頭不願逃走,表示死都要死在祖宗留下的基業上,其餘的人都逃到了更遠的山裏。我們住在民房裏,能吃上米飯、麵條,恍若住在自己的家裏。在這暫時的平靜中迎來了1945年的春節。清平縣一個抗戰宣傳隊帶著慰問品來勞師,我們吃上了豬肉,晚間還看了演出。演出隊裏有一個小姑娘穿著紅花夾襖,臉上有兩團誇張的胭脂,一張嘴便露出了整齊白亮的細牙齒,士兵們便向她鼓掌吹哨。她撫著辮子唱了一曲《流浪》:

從故園到異鄉,

我們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遭殃,

流浪,流浪,

什麼時候才能恢複和平,

重新沐浴清明的陽光?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疑問,在寒風中士兵們也隻能暗自落淚,都期望來年有一個好光景。

隻有在過年的這幾天裏,士兵們恍惚遺忘了戰爭,不久前的戰事似乎被濃霧掩蓋在另外的世界。大家縱情喝酒,學著小姑娘的聲音怪聲怪氣地唱歌,晚上用骰子或撲克消磨時光。也有的要閑聊家鄉的湯圓,母親做的餃子或自家門上年年春節都要換上的大紅春聯。我卻在暗夜裏用父親的煙袋抽上一袋旱煙,吳家壩的雜貨店裏有燥辣的煙葉出售。

再次整編後,我與新來的蔣國全成了好朋友,他的老家和我僅有一縣之隔,我在武連,他在平陽,我們那一帶都喜歡把“二”說成“兒”,把“環”說成“煩”。我們那裏都喜歡種油菜,每年四月“菜籽花花菲菲黃”,最後的那個“黃”字會說成“房”,鄉音讓我們一見如故。蔣國全總愛炫耀說他跟當今委座是本家,要長官對他客氣點。士兵們都愛逗他玩,對這個有著顯赫姓氏的蔣姓士兵不客氣看你龜兒咋著?蔣國全便沒了下文,士兵們嘲笑他,叫委座給你派個好差使嘛,怎麼也來送命?蔣國全便振振有詞地說:老子上戰場打鬼子,光榮呢,我們蔣本家都說了男兒當精忠報國嘛!士兵們就笑,好個男兒,你就等著送死吧!蔣國全也來了氣:老子又不是沒死過!

蔣國全其實是九死一生的人,他也是從河北、河南再到湖北、湖南一直打到廣西,他失去了兩根小指,腿上被彈片切掉了一大塊肉,耳朵削去了耳垂,背上至今還有大火燒傷的痕跡,還掉了兩顆門牙,這讓他說話不關風,吹牛時嘴巴裏也嘶嘶啦啦的,他喜歡撩起上衣給人看他的脊背,脊背上有很大的疤痕。他說老子不是說了耍的,老子這是玩命拚出來的。士兵們便不好再說什麼了。

蔣國全言必稱“老子”,這讓很多人不舒服。我因為急於攀老鄉,也就不再計較他說話的口氣。我問他家還有什麼人,他說,還有母親、媳婦和兩個弟弟。蔣國全說他結婚很匆忙,定親七天就完了婚,媳婦也沒坐上紅轎子,還是自己走來的。他在臨走之前沒日沒夜地在媳婦身上倒騰,希望抓住最後的日子讓她懷孕。蔣國全抽著我的旱煙,幽幽地望著黑黝黝的山說,不知有了沒,但願不是個男孩。

蔣國全問我老家的親人,我告訴他我還有父母、哥哥和弟弟。蔣國全又問我娶媳婦沒有,我說還沒來得及呢!蔣國全便說,你娃空長子彈,可惜了。我不再說什麼,一心想著春花,把春花的每一個細節都想遍了,歎了一口氣,也對著山說:不知我哥嫂生孩子沒?我希望他們過繼一個兒子給我做養子,仗打完後回家過日子。蔣國全歎,這鬼仗要打到什麼時候呢?

春節後不久,炮彈打碎了沐水河裏的暗冰,抖落了吳家壩上空稀薄的歡樂氣氛。這次不是敵人的炮彈,而是我們的炮彈向敵方陣地出擊。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有效的抵抗,我們便拿下了清平縣城,後來才知道敵人利用春節期間悄悄撤退了,清平幾乎是一座空城。

我們以清平為大本營開始反攻。數十萬部隊在山野間兵分三路迂回、穿插、包圍敵人。一天清晨,我們的偵察兵發現一個山窩裏飄出了一團一團的炊煙,老百姓都逃了,這一帶哪來那麼多炊煙呢?長官分析可能是日軍燒起柴火煮飯。我們悄悄潛入山頭,突然吹起衝鋒號撲向敵人時,才發現敵人的早飯還沒來得及吃下便倉皇逃命,地上甚至遺落了襪子、內褲、刮胡刀和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