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少智是一個老光棍,他家窮得吃了上頓愁下頓,當然討不到婆娘。周少智是主動要求當兵的,混吃混喝興許還能混上一個女人。後一個願望至今沒有達到,肚子倒是混了個半飽。周少智說,老子不為黨為國參戰,隻圖一口飯一點軍餉。私下裏周少智說他打得過就打,打不贏就躲,躲不過就跑,保存自己要緊。周少智說得像喝一口稀飯那麼輕鬆,他能從北跑到南,也並非易事,至今屁股上還削去了半邊坐墩肉,周少智經常撫著空虛的屁股說,多好的瘦肉,都喂東洋狗了,這輩子吃香喝辣也補不起來了!
那場沒完沒了的雨使雲霧嶺戰役顯得極其悲壯。足足有四十多天,我們發起二十多次衝鋒,血水順著雨水往山下流淌,士兵的屍體漂浮在水中,我們甚至無法掘地掩埋,隻有任隨那些屍體浸泡、腫脹。大胡子王耀義經常衝鋒在前,左手已被打斷,右腿上挨了一顆子彈,隨軍醫生甚至無法找到一塊幹淨的地方為他包紮。最後還是當地的一位向導為我們指引了一個山洞。王耀義捋一把胡子往嘴裏咬住,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叫醫生用刀子挑出了彈頭,又燒掉一把頭發用灰燼來止血。
潮濕讓傷口很快感染,傷兵們往往兩三天之後便發起高燒,蛆蟲在傷口上很快繁殖,老鼠在山洞裏襲擊著士兵們的斷肢殘腿,慘叫和高燒的囈語在陰暗的洞穴裏遊魂般地飄蕩。洪水阻斷了擔架隊、運輸車和後援部隊,幸好飛機還能給我們空投食物,後來還投下抗感染和止痛的藥品,挽救了一些士兵的生命。
戰鬥進行到膠著狀態,有一天衝鋒後敵人俘走了我們幾個士兵。天漸漸暗下來,我們不得不再次撤回。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我們聽見士兵的號叫,然後是尖厲的叫罵,最後一聲是一齊喊出來的,弟兄們,替我們報仇啊!雨聲中複歸於一片死寂。
團長氣憤已極,一把扯脫了幾根胡子,大叫:此仇不報,老子誓不為人!
三天之後,雨居然停了,天空出現了又紅又圓的太陽。大胡子請求上麵派飛機轟炸雲霧嶺。幾十分鍾之後,山頭被飛機像揭瓦片似的削地三尺,連岩石也成了鬆軟的土堆,屍體也被炸成碎片,殘肢和人肉一片狼藉,樹枝和草木混雜在一起。飛機完成掃蕩後揚長而去,天空隻留下一些雜亂的飛行軌跡,像一些沒來由的輕巧弧線。大胡子趁機率部突擊,最後,我們在山頭的地堡裏找到兩名受傷的日軍。據交代,那一連串巨響,是日本兵用最後的幾顆手榴彈爆炸自殺。大胡子團長追問日軍是怎樣弄死了被俘的中國士兵,一個雙腿被炸斷的日軍說:他們被綁在樹上開膛剖肚。大胡子命令士兵們去找屍體,士兵報告,大樹被飛機突襲時炸得東倒西歪,隻在一根折斷的樹上找到一具屍體,大胡子去看,屍體被從中剖成兩半,內髒還懸掛在胸腹腔之外,蛆蟲像蜂窩一樣歡活地蠕動。大胡子大吼:狗日的雜種,這也是人能幹出的事嗎?吩咐部下立即把屍體取下埋了。
團長坐在不遠處的一片草叢中,向我們招手:弟兄們,過來歇口氣。我們走過去,才看見團長的胡子上沾滿淚痕。團長向我們每人發了一支煙,又逐一給我們點火,雙手有些顫抖,團長的聲音也有點哽咽,團長扯了一根狗尾巴草說,士兵的命運還不如這些狗尾巴草,唉!大家都看著瘋長的野草,垂頭喪氣地抽煙。勝利者沒有勝利的表情。周少智說,咦,怎麼狗尾巴草是紅色的呢?大家都說,沒見過這種顏色的狗尾巴草。我說,我家鄉那一帶這種草是青綠色的。蔣國全說,看上去上麵灑滿了血。團長說,這種草是血水泡出來的。我顫顫抖抖地扯了幾根狗尾巴草,放在鼻下一聞,真的有一股血腥味,連花上的那層絨毛都是紫紅紫紅的。放眼望去,搖曳的狗尾巴草染紅了我們的視野,也映紅了雲霧山的這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