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七遊蕩到離成都二百多裏的一個縣城,在“何記”麵館裏當了一個混吃混住的夥計。白天在麵館燒火端麵洗碗,夜裏和衣臥在灶孔前取暖打盹兒,餓了便吃客人剩下的麵食喝鍋裏的麵湯,人也瘦得像一根蔫頭耷腦的豆芽,麵帶菜色。當然少不了老板娘的責罵,老板娘喜歡掐人,她掐起人來指甲比尖細的刀子還厲害,王老七身上於是就青一塊紫一塊。小男孩為此恨透了那個凶狠的女人,背後稱她野婆娘。
有一天他聽見縣城鑼鼓喧天,人們都跑到青石板鋪成的大街上看稀奇,老板娘放鬆了對小叫花子的監視,擠進人群踮著腳尖看熱鬧。王老七一眼便看見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官手上耀眼的白手套。一隻白手套抓住棗紅色駿馬的韁繩,另一隻誇張地在藍色天幕下向人群揮舞,太陽的強光和手套的白光同時落進小叫花子蠟黃的眼睛。他對將軍的神采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覺得做人能做到這個份上就不會再受人欺負,再喝麵湯再睡灶邊一身上下黑不溜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了,那一雙從來不沾灰土的白手套便是人上人的明證。幾乎就在那一刻,這個無家可歸的小男孩便決定跟將軍走,有朝一日在外混神氣了便要騎著一匹大馬戴著白手套向老板娘耀武揚威報仇雪恨。
他靈機一動跑到大馬的側麵撫著韁繩對將軍說,我要當兵!將軍當時正在向民眾宣講抗日救亡的道理,他甚至領著街頭宣傳隊高唱了一首救亡圖存歌,唱完以後街頭掌聲雷動。將軍再次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全場寂靜之際,將軍聽見了一個童音:我要當兵!這個聲音配合了將軍的宣傳,他正是來為前方部隊招募壯丁的。他俯下身來說:好哇,人小誌氣大!又坐直身子,揮著手說,我們中華民族是殺不絕的,我們一定要武裝起來,把鬼子趕回東洋老家去!我們有老英雄,這裏又將出現一名小英雄!將軍的話引來一陣掌聲和喝彩聲。將軍一手提起這個臉上橫淌著兩行烏黑鼻涕的男孩,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叫王老七。將軍說,從今天起,你就叫王義武,你就是部隊裏最小的軍人!
將軍像提一隻忐忑不安的小雞一樣把王義武提到馬背上,靠在自己的懷裏坐下。王義武聽見街坊們的歡呼聲,儼然自己已經成了一名將軍。他模仿將軍的手勢向老板娘揮手,老板娘瞪著一雙牛眼睛揚起她手上的長爪子,但她已經抓不到他了,他第一次發出揚眉吐氣的笑聲!跟著將軍一陣旋風似的跑出了那個讓他傷心屈辱的小城。那一年他才十三歲,是貨真價實的童子雞。
王義武沒想到當兵的日子居然這麼枯燥乏味,他原以為當兵就像將軍和他的白手套那麼神氣。當歡迎的人群消失,將軍就像在舞台上謝幕的老生一樣露出一副疲態,他毫不客氣地把小叫花子扔給了他的下屬,胡亂把他編入部隊。王義武從馬背上下來開始了漫長的行軍,他耷著腦袋打著赤腳行走在滿是亂石和荊棘的小路上。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他現在可以堂堂正正地喝上一碗稀粥,不再擔心老板娘的長指甲了。長期的流浪讓王義武學會了察言觀色,隨機應變,還有一副鸚鵡般甜蜜的嗓子,他開口不是叫大伯、大叔就是叫大哥,乖巧伶俐的叫聲喚起了男人們那點兄長意識。大家都樂於跟他開玩笑,以慰長途行軍的寂寞無聊。而他不管麵對什麼樣的玩笑,都一概笑納,即便是並不友好的事情也當一碗寬麵吃下從不翻臉,王義武就這樣以一個小叫花子適應一切環境的能力適應了兵營生活。他已有三年兵齡,被編到我們班是因為班長李大貴喜歡他。
那天李麻子李大貴色膽包天,讓我們在無聊中自娛自樂。土牆上留下了亂七八糟的痕跡,班長又叫王義武用盆子打水來衝了。大家便像殘兵敗將一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後來這樣的事情便見慣不驚,大戰前夕總能聽到含糊的囈語,有的甚至還叫著當時一位著名影星飛飛的藝名,完成一次痛快的釋放。沒有什麼能比這事更能緩解男人的緊張。楊和順說,梁哥,要是有媳婦多好,有媳婦可以留下孩子,戰死了也就算了!這個樣子去送死,就是白死了,一生都洗白了!我說,你可以去找婊子嘛!楊和順訕笑,哥,婊子好是好,還是不能留個後,日了也是白日了!
王義武經常在夢中大叫回鍋肉,他說他要是每天能吃上一盤香噴噴的回鍋肉,他那個玩意就能從幺雞變為頭條。李麻子說你龜兒子想得美,回鍋肉隻能補個子不能補卵子!王義武很沮喪,問卵子能增大麼,李麻子說他家祖上有秘方,要用高粱酒泡兔絲子和馬鞭!王義武說,那等於白說,我到哪裏去討這樣的藥酒?李麻子說,打完仗,老哥送你!王義武便滿懷對幸福生活的憧憬,眼中仿佛盛滿了和平時期的享樂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