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高原。我對這裏的空氣、風和陽光格外敏感。太陽經常沒遮沒攔地直射下來,皮膚很快被曬成了小麥色。這裏的花大得出奇,即便冬天也沒遮沒攔地開放。蝴蝶比女人的衣服還豔麗,在藍天白雲下兀自亂飛,空氣裏到處湧動著五顏六色的翅膀,讓人眼花繚亂。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有兩種動物生活得無憂無慮,全不知道戰爭即將來臨,那便是蝴蝶和婊子。入夜蝴蝶歸巢之際,婊子卻在燈紅酒綠之間像蝴蝶一樣穿梭,調節著人們焦慮的情緒。
當時我不知道雲南那片迷宮式的山地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那條通往海邊的路對整個國家意味著什麼,當然無法猜想在重慶的宴會上,那個著名的光頭委座的自尊卻讓位於一個更加自負的大英帝國外交官的狂傲,他的光頭連同他的臉都漲得通紅,他竭力想說服外交官允許他的軍隊開到緬甸,但外交官輕慢地揮了一根指頭,那意思便是斷然否決了。
根據一位將軍回憶,那位高鼻子藍眼睛的外交官那隻會彈鋼琴會追女人的細長手指被我的想象誇大得就像一根有魔法的玻璃棒。在我們的國度,沒有人敢否認那位光頭司令的指令,那是皇帝倒台之後,穿著軍服的皇帝。但那個傲慢的高鼻子隻一個輕巧的手勢,便把十萬大軍壓在崇山峻嶺之間。動員令已經做了一次兩次,就是不見一點動靜。會寫字的把遺書都寄了出去,我什麼也沒寄,隻偷偷地剪了一點頭發縫在紅布內褲的鬆緊帶下,我想有人給我收屍時會發現那點遺物,送回我家做個紀念。
正是在這樣緊張而又無所適從的時節,高原爽朗的風吹醒了士兵們沉睡的某些部位。腦袋保住了,另外的部位便興奮起來。每夜都能聽見伴著囈語很有節奏的響動。大戰來臨前的恐懼、潮濕和鬱悶更加重了男人們那股無法排遣的情緒。有時候士兵之間為一點小事便要挑起械鬥,長官黑著臉要下麵嚴懲打架滋事者。班長李大貴有一天晚上在一間屋裏叫大家幹了一件讓士兵泄火的事情。他命令士兵們脫掉褲子緊急集合,十多個男人一絲不掛,班長讓大家相互參觀上帝給他們創造的秘密武器,大家便噴笑著評頭論足,說誰的是“大炮”,誰隻能算一支“小手槍”。被恭維是“大炮”的班長李大貴驕傲地揚起他的尤物,誇口射程很遠炮彈充足,被說是“小手槍”的男人從此便得了一個“幺雞”的綽號,其實,他的大名叫王義武。王義武很不服氣地說槍小誌氣大,照樣打鬼子!班長便叫大家齊步走到靠牆的地方,自行解決。班長說,狗日的鬼子進來要找我們的花姑娘,你們就想象東洋鬼子的花姑娘吧!楊六娃瓜兮兮地問,鬼子的花姑娘是什麼樣子?班長說,你隻會操扁擔,不會耍槍嗎?反正都是花姑娘嘛,難道你沒蹲過地洞?楊六娃又說,沒見過地洞,戰壕倒是待過。一屋男人笑得前仰後合。我拉了拉楊六娃,叫他狗日的不要再出洋相了。班長說,你還沒娶婆娘?楊六娃說,我家弟兄多,老大老二還是光棍一個,哪輪上我老六……
李大貴一臉麻坑,一笑起來臉上更加凹凸不平,這使他的笑看上去很費力。李大貴打仗也很賣力,他曾親手砍死十個鬼子。因為沒有文化,至今隻混了個班長。班長說,可惜了,死都不知道做風流神仙的滋味,你這槍至今沒放一火,可惜了!幺雞王義武便站出來揭楊六娃的老底:報告長官,他夜夜走火,虛耗子彈!班長說,自摸不算,他娃還是童子雞。大家便互相取笑,一屋十個男人有一半都是童子雞,這些人中也包括我。
那年頭有錢人家可以拿錢買人頂替服兵役,也可以出錢緩服兵役。聽說我們那裏一些大財主也出錢買飛機支援前方抗戰,弄了一個什麼“止戈”號在天上飛。財主們的義舉受到省城大人的讚賞,還同他們在飛機前照相合影,報紙大事宣傳。沒有錢的人家隻好把孩子送來當炮灰。因為家窮,也無錢娶媳婦找婆娘,挺著一條童子雞,身穿一件單衣服跟著接兵的人走,哪有條件做什麼風流神仙!
王義武小名王老七,父親王喜田是成都一位大地主家的長工。東家看中了他父親的力氣,卻討厭他的播種功夫。他一人可以做十多畝土地,也做出了十多條娃娃。這些滿身汙穢的娃崽總是跑到東家的馬棚或豬圈裏偷吃東西,一個個長得比馬更健壯。東家是個大煙鬼,整天抽足了大煙,便提上鳥籠子坐著黃包車去少城公園泡茶館,家裏的事由管家操持。
王喜田不但做農活,還要喂馬喂豬喂牛,順手牽羊地拿點麥麵呀黑豆呀牛皮菜呀回去熬一大鍋喂他家的小娃崽。後來一場人稱拉稀屎的瘟疫拉走了四個娃兒和兩個大人的性命,王喜田一命嗚呼之後剩下的娃崽便被東家攆出了偏棚。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娃兒們便作鳥獸散,自己遊走尋找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