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2 / 3)

我爹梁政高最早是德公的馬夫,後來被川北王張忠信的部下收買,想離開德公回川北老家過安穩日子。那時我爹已身經百戰,渾身傷痕累累,想到梁家無後,就這麼死去對不起列祖列宗,便趁月黑風高之夜騎馬逃跑,哪知又被人抓住,扭送到德公麵前,德公一字一頓地說,軍、法、伺、候!所謂的軍法就是德公的習慣處罰:把十多條狼狗放出來,在院子裏追逐不聽話的士兵,奔跑得最快的狼狗將士兵摔倒在地,再由第二條狗準確地一口咬下士兵的耳朵,受傷的人抱著血淋淋的臉在地上打滾,那些狗也就簇擁著咬掉人耳的狗班師回朝,像凱旋的隊伍。整個過程中,要讓那些被關在暗室的士兵看到,膽小的人會嚇得發抖。有人在模仿德公的聲調說:德公說了,誰再敢逃跑就割下他的兩個卵子喂狗;再不聽話,就割了他的腦袋喂狗;德公說了,他養的狗從來都是聽話的,狗都不如的東西還配活著嗎?!

俗話說,吃哪樣補哪樣。德公家的狼狗耳朵大得出奇,隔幾十裏路就能聽見外麵的動靜。有時候,探子兵還不知道的動向都會被狼犬敏銳地捕捉到,然後對著敵人的方向狂吠。狼犬隻聽德公和飼養員的話,尤其對德公言聽計從。有一次德公對一隻狼犬開玩笑,瘟殤,去死!當天夜裏那隻狼犬就暴亡了,沒有活到第二天太陽出山的時候。見慣了屍骨的侯軍長看到自己的愛犬死在他的臥室外,不禁大放悲聲,命人做了一副名貴的金絲楠木棺材,厚葬義犬,並慷慨號之為忠義犬,還用漢白玉石頭為狗立了一塊忠義碑。侯軍長為此教育將士,古人雲,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犬狗尚知忠義,爾等一定要以忠義為重,跟隨侯某爭奪蜀漢江山!

我爹後來還是投降了川北王張忠信。那時候,張忠信的地盤已經到達成都,德公大敗,退回他的川東老窩,一直無法插手成都平原的事務。我爹失去了兩隻耳朵,但是完整地保住了卵子和腦袋。在四十多歲時,我爹獲得張忠信的恩準回鄉娶親,娶親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摔壞了右手臂,無法再用槍,便有充分的理由向張司令告老還鄉。我爹回到家後,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把祖宗留下的老屋拆了,移家到安家山的半山坡上,同我媽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我爹的耳朵沒了,手臂也壞了,但這毫不影響他的其他功能,他總是沒讓我媽的肚子閑著。外麵越是兵荒馬亂,他越是專心致誌地完成他的神聖事業——傳宗接代。他說梁瞎子已經算過了,這些年天上的星宿晦黯,日月無光,地上又狼煙四起,怕是要改朝換代。自古龍廷易主之際,都會血流成河,屍骨成山,人丁銳減,村落蕭疏。農村人種田打架,憑的都是力氣,有幾個兒子的家庭人多勢眾免受欺負。世代單傳的梁家受夠了鄉鄰的白眼。我爹在這荒山野嶺接二連三地孵下了自己的小崽,感到心滿意足。他抽著煙袋,自豪地看著醜娃子狗娃子和牛娃子,對我媽說,這才是純種的梁家隊伍。

我媽一連生下了十三個孩子,其中九個男孩、四個女孩。有五個都是在沒有坐滿月子後就死掉了。我媽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幾十年之後我們才知道那些孩子死於新生兒破傷風。我媽的生育能力真是無與倫比,但她並不知道是她手中那把鏽跡斑斑的剪刀害死了她的那些孩子。我媽懷孕的時候肚子大得像個南瓜,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勞動。在每次肚子疼痛的時候,她還要從容不迫地做完家務,再自己坐到一根破木椅上。她生孩子就像拉一次大便那麼輕鬆,隻要孩子一掉在她準備好的包布裏,她便親手剪掉臍帶把他包裹起來放在床上。十多天之後,孩子就會抽搐而死。我媽總是說,這些死鬼是為討債而來的。我媽這麼說時,心安理得,仿佛又一次了結前世的一樁孽債。五個孩子都是這麼死去的。另有五個是死於天花啦,白喉啦,瘧疾啦,當然那時候不叫天花叫出痘子,不叫瘧疾叫打擺子。我媽能做的就是喊魂和拜觀音。五個度過了新生兒破傷風這一劫難的孩子,又被另外的疾病奪去了性命。我媽仍是那句話,前輩子的孽債太多。我媽一口咬定她前世是個劁豬匠,這世才讓她來做女人飽嚐生育之苦。最後她養育三個男孩成人,老大醜娃子、老二狗娃子、老三牛娃子。

也許你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我們的小名像畜生的名字,這是父母的苦心,醜得像狗像牛也賤得像牛像狗,同時也像狗像牛一樣容易活下來。

我爹挖了最深的坑把死掉的孩子埋在安家山一處山窩裏,以免野狗來刨食,也算盡了一場父子緣分。我爹的理由很簡單,陽世聽長官,陰間聽閻王,死活都得順命,小民百姓萬萬不能自作主張;侯軍長說了,自古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閻王的權力比皇帝還大,任何人抗不過的。

日子還得過下去,地裏的活路和床上的活路都得日夜做下去,隻是苦了我媽,她的肚子就像南瓜藤一樣不停地開花結果。我媽並不以為生育是一場接一場的痛苦,相反,她總是充滿希望地去迎接新的生命。而我爹也一直賣力地在地上和床上辛勤耕種,直到七十歲,他還有旺盛的精力讓我媽接二連三地懷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