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迷路後,我發了幾天幾夜高燒,病好後變成了聽話的人。在這之前,我是一個搗蛋鬼。我喜歡惡作劇,比如把人家菜園子的蘿卜拔起來,再照著原樣放進去。或者在路道上挖一個坑,用木棍撐在坑洞上,再用土填平,做得沒有縫隙的樣子。我躲在竹林裏,看見擔水的梁瞎子一腳踏進陷阱裏,兩隻木桶稀裏嘩啦地滾進水田,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聲。水濺濕了梁瞎子的青布上衣,他扔下扁擔,蹲下來抱著自己扭傷的腳又捏又按,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讓我產生了複仇的快意。梁瞎子並不全瞎,他的一隻眼睛被瘋牛角擠爆了眼珠子,另一隻眼睛還可以看物。我從竹林裏走出來,做出一副關切的樣子,把水桶給他撿起來。另一隻桶已經摔成了幾塊木片,我看著他把木片裝在那隻完好的水桶裏,一趔一瘸地朝家裏走去,才滋溜一聲跑開,一邊跑一邊捂住嘴以免笑聲被他聽見。但我還是遭到了梁瞎子的臭罵,他先是抱怨狗日的瘋牛欺負他,狗日的小兔崽子也要欺負他,然後指著我家的房子放聲大喊:龜兒聾子梁政高啊,你狗日的扯開爛耳朵聽著,把你家的狗娃子用筲箕罩著,暴打一頓。不是人呢,盡做缺德事!
我們那一帶家家戶戶都有竹編的筲箕,這是淘菜時女人們盛菜的一種工具。對於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就用筲箕放在頭上,再用棍子打,這樣既能震懾小孩,又不至於傷了腦袋。打完了站在門背後又黑又髒的地方,或是罰跪半天。大人在桌上唏溜唏溜把個稀飯喝得有滋有味,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吞口水。梁根是我的好兄弟,他從小就知道心疼別人,他偷偷拿了兩個紅薯埋在灶孔的火堆裏,等大人吃完飯出門了才給我刨出來。我拍了幾下灰,狼吞虎咽,甚至把燒得又焦又黑的皮也嚼爛了吞下去。
這次事件後,我便恨透了梁瞎子,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我高興得要死。我發誓要報複他。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就在現時。我盼了半年終於等到了過年的時候。我媽每年除夕都要給我們蒸包子。吃包子時,我媽就要囑咐我們大年初一早晨起來吃早飯的時候,不許說“鹹”說“淡”的,我們那一帶把“鹹”讀成“寒”,字音相同,“寒”者便是頭疼腦熱、發冷發燒或斑疹傷寒之類。那時抗生素類藥物還沒有傳到我們那麼偏遠的地方,生病之後有點中草藥,家人能做的除了喊魂之外,便是在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麵前敬一炷香,祈求千手千麵的觀音菩薩慈悲護佑。母親說話的語調極為神秘,她說,小時候在娘家時,有一個大吃大喝無惡不作的家夥,大家都恨他,巴不得他早死,有人便在除夕夜趁他家人熟睡時,從茅房裏擔了一些大糞潑在他家的門上、牆上和地上。早晨一開門,他便連連驚叫,屎、屎、屎!第二年臘月二十八,他便一命嗚呼了,連除夕都沒過上。“屎”同“死”諧音,他是被人咒死的。初一早晨天未亮的時候,開口說話是能通神的,禍從口出呀,千萬不要吱聲!母親反複告誡我們。
她這麼一說,嚇得我們初一早晨吃飯的時候大氣不敢出。我一個勁地掐梁根的屁股,期望他能叫出聲。梁根隻對我怒目相向,嘴裏包著一大塊肥肉,兩腮脹得像兩個雞蛋。母親什麼也不說,端著碗站在我們身後,我隻好規規矩矩吃飯,天大亮時我們吃完飯才跑出去玩。
我想起母親講的故事,決定對梁瞎子如法炮製。那年除夕夜,我溜到梁家的圈房,用糞勺舀了一些豬屎,撒在梁瞎子和他的女人梁媒婆住的廂房上,又在他開門就會一腳踏上的地方倒了一勺。我溜回家躲在被窩裏想著梁瞎子開門大叫“屎,屎”的情形,心中有無法言說的喜悅。由於一覺睡過了頭,初一早晨醒來就被母親拉到飯桌上,我沒有親眼看到梁瞎子看見那些糞便時的神情。但那年夏天,梁瞎子的老母親有一天晚上洗腳時,低頭去搓又髒又黑的小腳丫子,一頭倒下去就咽了氣。梁瞎子逢人便說,母親是善終啊,無病無痛就走了,是她老人家一輩子侍候觀音菩薩修來的福分。我卻沒有忘記我的報複,我覺得梁瞎子那天早晨可能沒有他媽起得早,他媽是被我那個齷齪的詛咒咒死的。
像這樣惡作劇的事情我沒少做過。我爹也沒少打我。他後來已經不再用筲箕放在我的頭上,而是直接叫我脫下褲子,白花花的屁股朝天,用黃荊條子打,像在對付一條強牛,猛抽它的屁股蛋子。我爹總是邊打邊問:還要聽話不?好像我聽話了就該挨打,我知道他的意思剛好相反,他在怨我不聽話。聾子的耳朵是反的,我爹的話顯得牛頭不對馬嘴。我爹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梁聾子。我一生下來就沒看見他的兩個耳朵。我後來問母親,她說,給狗吃了!我還以為是我媽說的氣話。我爹自顧抽他的煙袋,一邊撚著煙絲,一邊笑得很燦爛,說:是給狗吃了,狗娘養的侯長官就喜歡狗,凡是他認為不聽話的士兵,一律把耳朵割下來扔給狗吃。他的士兵們都會說,你娃不聽話吧,耳朵給狗吃了!
侯長官大名侯德勝,人稱德公,是大名鼎鼎的四川王。辛亥革命後,北京的袁世凱稱帝,蔡鍔在雲南宣布北上討袁,不久即病逝。繼他之後的雲南王唐繼堯趁北上之機,率部占領了貴州、四川,擁兵自雄,成為威震數省的西南王。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曆來不缺霸主,哪容得滇軍橫行霸道!德公聯合蜂起的四川頭目,以重慶為中心同滇軍攆趟子,一會兒川南一會兒川西川北,硬是把滇軍趕出了四川。德公更不能容忍的是,這些四川小頭目一旦有了幾百號人馬,便不把他這個舵爺放在眼裏,紛紛占地割據,收糧納捐,一會兒效忠北方朝廷,一會兒暗聯廣州政府,各自當起了川南王或川北王,四川境內沒有安寧日子。於是,德公也聯合勢力稍大一些的軍閥,吞並小頭目。這些小頭目也不是省油的燈,紛紛投靠自己的主子,今天誰勢力大就拜為大哥,明天誰失勢就成了光杆司令。也有的表麵上投靠一個主子,暗地裏又去拜另外的大人,在各路軍閥之間穿梭。德公的日子也不安寧,他作為這些軍閥中的老大,既要防止手下人叛變,也要防止其他頭目壯大危及自己的利益。那些年,德公同四川人一樣,沒有過一天太平日子。當然啊,德公的日子與一個普通人的日子相比,是有天壤之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