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3 / 3)

那年頭,土地是廣種薄收,人要活下來也不容易。到我這一輩,我們梁家終於有了三個男人。我爹說,祖宗們在生孩子時也沒忘記皇上的恩德,給孩子取名時要以“德政朝廷恩浩蕩,光耀先祖永流芳”這十四個字來排列輩分。我一直沒弄清楚我們在山窩裏生孩子,就像蜂群在樹上建窩,與遠在幾千裏之外的皇帝老子有什麼關係。我爹說,你這孩子就不懂事了;皇帝貴為天子,是玉皇大帝派來統治萬民的;天下雖大,在皇帝看來簡直像一個掌心,你連螞蟻都不是,皇帝叫你往東你還敢往西?我說,皇帝哪能看見我嘛,他又沒長千裏眼順風耳!我爹說,有省長、縣長、保長、甲長呀,這些都是皇帝的腳腳爪爪,從京城一直延伸到山溝裏,這就讓皇帝長了千裏眼順風耳,他們與朝廷就像一根腸子連到屁股,是通的。在朝廷那根大藤上,我們連瓜都不是,隻是養瓜的泥巴。

其實,我爹說話時沒有顧及辛亥革命後皇帝已經倒台的事實,或者我爹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革命,在他的意識中,一個皇帝被推翻了,另一個皇帝又坐在了京城的龍椅上。龍椅上的皇帝就像天上的太陽,天上一日不可無太陽,地上一日不能沒皇帝。雖然我爹隻是一個馬夫,說話經常前言不搭後語,但對太陽和皇帝的關係,我爹一直沒改變過。

我爹的祖宗們就是當時四川總督的一紙文書上奏朝廷,才離鄉背井從嶺南來到四川的。他們並沒有想到生命的根脈會一夜之間被拔掉,朝廷的命令輕易地改變了這些本分臣民的生活軌跡。他們憑著祖宗傳下來的堅韌,像一些狗尾巴草,撒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開花結果。梁家四兄弟背著祖宗的牌位千裏迢迢走到他們命名的安家山下,建立了自己的祠堂,開始繁衍生息。兩百多年以後,發展成為有二百多人的梁姓村落。

輩分在梁家村一代又一代地輪轉,就像太陽和月亮在天空輪轉。我爹排到“政”字,我們這一輩輪到“朝”字,老大應叫梁朝勤,老二也就是我該叫梁朝草,老三叫梁朝根。後來去掉了中間那個“朝”字,這樣叫起來順暢多了,梁勤、梁草、梁根。我那時想,沒有皇帝老倌兒真是輕鬆啊,連名字都簡省了。

我是從安家山迷路之後開始懂事的。那次鬼迷心竅之後我完全變成了一個非常聽話的人。我爹說,可能是高燒把我的腦髓燒壞了,長不出那些亂七八糟的鬼主意,就能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了。我爹還說,這娃這輩子都讓我放心了,他那麼聽話,長輩說幹啥就幹啥,是個忠臣良民了。我媽也是這麼想,這娃死裏逃生必有後福,人是瓜了,也許傻子有傻福呢!

從那以後,我便不再恨梁瞎子了。相反,梁瞎子是我的長輩,我該順著才是。梁瞎子罵我,我以為那是在唱戲。有一次梁瞎子叫我吃狗屎,我便大大咧咧地彎下腰,驚得梁瞎子瞪了一隻牛眼睛,趕緊說,哎呀,大兄弟,就當我沒說這話,打嘴,打嘴!他便用手掌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村裏人閑時找樂子,便叫我吃樹葉吃爛草,還用吆牛那樣的聲調吆我,我也不氣不惱,一口咬了,慢慢地嚼,像牛那樣不慌不忙地磨著牙齒。他們自以為聰明,說我是個吃草的,正應了我的名字梁草。我卻是因禍得福呀,沒有這段經曆,我咋個度過以後的大饑荒呀!在朝鮮戰場,冰天雪地連草也沒有,我是吃樹尖才活下來的。

梁瞎子自從那次讓我吃屎報仇之後,對我卻是格外的好。他對我爹說,這孩子腦袋越長越小,但牙齒卻越來越鋒利,骨骼也越來越健壯,胡子呀卵子呀一樣不缺,將來照樣能娶婆娘生娃兒,做起莊稼來可以當牛使,還是可以獨撐門戶過日子的。我爹說,真是奇怪,這孩子從小腦後長了一塊反骨,像川戲裏的那個魏延,總是讓我擔驚受怕。現在好了,一場高燒居然讓他的腦子安靜下來,反骨也慢慢消失了,省了我的心病,這下聽話了,日子就過得順暢了。

從那以後,我爹叫我做活路,我絕不會停下,我永遠不知疲倦,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力氣。我媽叫我吃飯,我也絕不會停下,直到把碗裏鍋裏吃得一幹二淨,讓我爹我媽餓著肚子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當然,第二頓飯,我媽就會叫我不要吃了,我也絕無怨言地坐到門檻上。梁根說,二哥肚子裏有貨呢,二哥像牛一樣可以反芻。我真是不餓,我媽說我不餓我就感覺不到餓了。

那次高燒以後,我留下了扯羊癲風的毛病。平時我像一個好人,但經常莫名其妙地發作,每次發作時腦袋裏一片空白,雙手和雙腿就像快要死去的豬腿一樣抽動,扯完後感到手腳酸痛,嘴裏滿是白沫。我像睡了一覺那樣醒來,若無其事。大多數時候,我是一個聽話的好人,隻有扯羊癲風的時候,身體不聽自己的使喚,這怨不得我,我對此無能為力。

我不知道這個缺點是不是我的優點,我總是在人生關鍵的時候扯羊癲風,到老來居然奇跡般地不治而愈。這讓我覺得,扯羊癲風是菩薩在我身上顯靈,用發病的方式來保護我的。

梁瞎子說得對,除了腦袋小點,我其他地方都很大。到了訂婚的年齡,大人安排定親,我就定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