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付隨時可能出現的逃跑事件,士兵被綁在一起,即便拉屎拉尿、吃飯睡覺,幾個人一組都要互相監視,有人逃脫的話,小組的其他人就要罰五天禁食,饑餓讓每一個人都像狼一樣防範對方,即便晚上小解也要引來別人的罵聲,許多人不得不在躺倒的地方就地解決,即便身上有尿臊味也沒有絲毫辦法。夜晚站崗的人就像狼眼一樣大放綠光,不敢有絲毫懈怠。即使這樣,逃跑的事仍有發生。不像上次出川,那麼艱苦,卻很少有人逃跑。對前途的迷茫籠罩在每一個人心頭,楊六娃就問我:梁哥,聽說你是從鬼子堆裏跑出來的,鬼子真那麼可怕?我說,鬼子也是人,有啥值得害怕的,隻是他們打仗的家夥比我們強多了!
越往北走,山越來越高,溝越來越窄,這裏便成了川軍的逃亡之地。在吃飯或小解的間隙,有人掙脫繩子一陣猛跑,一頭躍入滾滾河水之中。押兵的端槍便射,水中泛起一團嫣紅,人在旋渦中沉浮著向下遊飄去。下麵押兵的也放槍,被亂槍打死的屍體像木棍一樣漂在水麵上。看得新兵們一個個傻眼,剩下的人便重新綁上繩子,無可奈何地繼續在山道上向前移動。
我心想,有啥子理由逃嘛,即便打死在戰場上,也是為國捐軀,總比當逃兵淹死在嘉陵江裏強吧。看著那些被大水衝到江邊的屍體,心裏老覺得冤。楊六娃顯得很機靈,但畢竟年紀小,我知道他心裏害怕,便寬慰他說,楊家兄弟,別想那麼多,人一想多了就什麼事也做不成。生在這個年代,日本人打到我們國家,我們不上戰場咋辦?索性丟下一切顧慮,痛痛快快地走,心情放鬆些!楊六娃聽了,說,事到如今,也隻好這麼想了。我又吐了一口痰,眼望烏雲密布的天空說,這年頭,活都不怕,死有啥子害怕的,真死了也就不遭活罪了!楊六娃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我說的是內心話,這輩子閻王就是不找我,把我放到時代的潮頭上打得暈頭轉向,卻就是不來收我的命。我的眼睛看得太多呀,活人真是苦,死是多輕鬆的事呀,但我就是死不了,曆盡千辛萬苦,仍然活著。
這次去戰場,我又被分到李洪武將軍的部隊。從西安過潼關很快便到了中橫山,長官說,中橫山是山西、陝西和河南三省的門戶,絕不能讓鬼子踏入陝西。那時候,西安、成都和重慶都是大後方,西安如果陷落,成都、重慶就難以保全了。擔任中橫山守備任務的有西北軍,我們川軍負責東麵和北麵。西北軍主要是關中漢子,那些冷娃保衛家鄉可是鐵了心的啊!在當時國軍節節敗退的情勢下,在中橫山日軍沒有絲毫進展,戰事進行到膠著狀態。
李洪武給我們這些新兵訓話,我才又見到了他。他已經瘦掉了幾十斤,臉已曬得很黑了,但目光如兩團火炬,聲音像洪鍾。他說,隻要我們在這裏一天,就要讓日本鬼子無法前進一步!為了表示抗敵的決心,他把指揮所設在了半山一處樹林掩映的山洞口,這裏可以觀察到山下的全部情形。
我仍然被分到新兵團,但我一直注意其他團士兵中是否有麵熟的人,我想打聽李發生是否還活著?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過去的老兵,難道他們都陣亡了?
楊六娃被分到炊事班,這讓他喜出望外,當了炊事員的楊六娃經常利用送飯的時間同我說話,有時還偷偷地塞給我一個饅頭。舀稀飯時,勺子盡量往下旋轉,一勺子裏總有多半幹的。我知道他照顧我,有時我也悄悄省下一些東西送他,比如一雙布鞋或是從鬼子身上繳下來的皮帶。楊六娃說,他總是想家,想止戈鋪的楊家嘴。我便勸他,既然出來了,就少想些吧,家裏的事你也鞭長莫及。楊六娃便要說,他家養了一頭母豬,該下豬崽了。我便把我爹的水煙袋遞給他,讓他吸幾口,楊六娃深深地吸了一會兒,說,煙葉的氣味就像我爹身上發出的那股氣味,我是把家鄉的氣味都吸進腸腸肚肚裏去了。以後,楊六娃經常向我討煙抽,我總是拈幾根煙絲鬆鬆地放在煙鍋裏,我說,想家的日子還長哩,悠著點。楊六娃一邊點頭,一邊深吸,那樣子貪婪得很。沒有煙絲的時候,就把水煙袋放到鼻子底下,他說,聞著這股氣味,心裏也踏實,一句話說得我鼻子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