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1 / 3)

那年的冬天,一直下著雪。第二年春天,又是倒春寒。到軍中來的當地民夫說,他們從記事起,就沒見過中橫山堆了這麼厚的雪。他們說,是老天在幫忙呀,用雪阻擊日本人。冬天剛開始的日子,日本軍隊發動了幾次衝鋒,都被我們打退。鬼子似乎對戰事失去了耐心,不再發動新的襲擊,我們也就待在陣地上。天上地下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寂靜,四野裏隻有雪花紛紛揚揚的聲音,像四川春天的夜雨,又像蠶食桑葉的聲響。兩隻烏鴉在林間哇哇地叫著,爪子掃落樹枝的雪,飛到另一棵樹上。那個靜呀,靜得能聽見心跳和呼吸。士兵們抱著槍,滿身都是雪,就像落滿雪的石頭,隻有眼睛偶爾轉動幾下,才能分辨那是一個活物。沒有戰事的日子,我的瞌睡就像天空沒完沒了的雪花,黏黏糊糊,一睡去就做夢,夢見的不是梁家村就是楊家嘴。一會兒跟著我爹在耕地,一會兒給春花的爹上墳豎碑。我甚至夢見梁勤同春花結婚了。梁勤一直傻乎乎地笑,而春花一直抽抽嗒嗒地哭。春花的眼睛一直望著外麵,我說我在這兒呢,春花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的身體。我也哭,醒來,眼角的淚已結成冰。

後來我聽梁根說,那年冬月十八,梁勤和春花辦了喜事。那天梁勤一直笑著,從早到晚沒有停過,半夜他突然說臉上疼得厲害,一臉的肌肉抽成一團,雙眼直愣愣地瞪著門外,說,有鬼有鬼!那天春花一直在哭,她的眼睛就像兩個旺盛的泉眼,漂亮的臉頰上一直掛著兩道珠簾。那天夜裏,聽牆根的人沒有聽見他們感興趣的聲音,隻聽到梁勤的傻笑和春花的抽泣。半夜,梁勤笑累了,剛一睡下便大叫有鬼,有鬼,雙手捂著臉在新婚的大床上打滾。新娘的抽泣立即止住了,她伸手去摸男人的臉,梁勤的臉在春花的撫摸中舒緩下來,但他仍然直著雙眼看著門後的黑暗,不停叫有鬼,有鬼!春花抹去淚痕,叫醒了隔壁的母親。老嶽母看了女婿的樣子便到灶屋裏燒了一些熱水,叫春花用帕子放在熱水盆裏浸濕後給新郎熱敷,自己卻在土碗裏裝了半碗水,用三根筷子並攏平放在碗上,又將三根筷子用水浸濕了並攏豎立在橫放的筷子上,嘴裏輕輕念道,是楊家萬福找到梁勤就立起,是萬福找梁勤就立起,是萬福不滿意梁勤就立起,三聲低喚之後,筷子直立起來。

老嶽母又將辦喜事吃剩的大白肉獻在水碗旁邊,才跪下來對著筷子磕頭。按我們那一帶的風俗,人突生疾病,往往是亡靈喜歡誰或不滿意誰。如果是孩子生病,可能就是喜歡他們的陰間長輩來看他們了,同他們逗著玩,立水筷便知道是誰顯靈了,然後,就要獻上祭品,跪著磕頭說好話,亡靈都是通情達理的,享受獻祭聽完解釋便回到自己的陰間,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

老嶽母知道老爺子喜歡梁草,但眼下梁家的情況和楊家的處境,都由不得感情用事。老嶽母便一個勁地磕頭,絮絮叨叨地同丈夫說話,仿佛丈夫就是那三根通靈的筷子,深更半夜正注視著家人的舉動。她說,他爹呀,生前我們啥事都依你,但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了,梁草是當兵的命,眼下是死是活也說不清,等他回來要等到哪年哪月啊!況且,他能回家麼?梁勤雖然腦子有點不好使,但俗話說,傻子有傻福,他不會去當炮灰,還有一身好力氣,做莊稼有使不完的勁,春花跟著這樣的男人,一生踏實有依靠。梁家對這事也是反複考慮過,梁草走之前也反複安排了的。女婿倒插門上來,當收養了一個幹兒,楊家也有後啊,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辛苦一輩子,一心想讓我們母女過上好生活,卻趕上荒年,先是餓得要死又被土方塌下來活埋在地下,他爹你死得慘,我們都記著呢!梁勤臘月就去找石匠師傅給你豎碑壘墳,這也是梁草安排的。到時候,梁家的男人還要來幫忙抬石頭。梁家人心腸好,你看得準啊。現在,你就放過梁勤,安安心心回去過你的清閑日子,不要讓我們母女倆再擔驚受怕!

老嶽母又叫來女兒,說你爹逗梁勤開心哩,春花對著水筷子一連磕了八個響頭,又給爹說了一番好話,立著的三根水筷子突然散開,撒了一地。那聲音,嚇得母女倆一個激靈,雙雙跪下,老嶽母喊:春花他爹,你放心走啊!仿佛亡靈從厚重的門板上大搖大擺地穿過,隱隱聽見黑暗的空中傳來哈哈哈的笑聲。老嶽母這才舒展眉頭,同女兒一起去看女婿。梁勤已經呼呼大睡,臉上仍留著憨厚的笑容。春花便送母親回房休息,自己坐在梁勤的身邊,在均勻的鼾聲中雙手合十,輕聲祈禱:觀音菩薩開恩,保佑梁草一定活著回來!

聽梁根說,婚後的春花一直維持著一個梁家村的人都很熟悉的姿勢,那便是在幹活的間隙直起腰來向遠方張望。她把手搭在眼睛上遮住耀眼的陽光,然後眯著雙眼向遠方眺望。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她要緊皺眉心並一個勁地眨著眼睛。這個習慣性的動作使她的眼角和額頭過早地爬滿了深深的皺紋。隻有在眺望的時候,她的眼睛顯得格外清亮。即便到了老年,眼角的皺紋間常常堆滿了眼屎,但她眺望遠方的時候,眼睛裏依然保持著青春時的羞澀,那一刻的笑容甚至像一個單純的少女。這個飽經磨難的婦人在晚年時承蒙觀音菩薩施恩,用一絲半透明的薄霧罩住了她的眼睛。善良的人說,那是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看她一生等得太苦,就用無邊的法力,為她拉起了一道隔絕遠方的屏障,以免她看見戰場上的鮮血和屍首。沒有信仰的人對這個解釋不以為然,直來直去地說,這個一根腸子通屁股的女人結了婚卻還不死心,一心想看到虛空處走來那個屬於她的男人,望得太勤了眼珠子磨起了老繭!梁勤對老婆這個姿勢甚為反感,他用拳腳在她身上留下了青一道紫一道的疤痕。老嶽母哀求女婿不要下手太狠,她畢竟已經成了你的女人!梁勤借著酒勢,一拳向春花的眼睛打去,春花捂著左眼突然蹲在地上。一連很多天,春花她娘都用自己的白帕子裹住了女兒的眼睛。春花無法下地幹活,她伸開雙手摸索著爬上了安家山頂,站在那棵大黃桷樹下,做出了讓全村人都驚異的舉動,她把白帕子取下來套在樹上,然後伸開脖頸鑽向繩套裏。看見的人都大驚失色,紛紛跑去救人。春花對一溝的喊叫聲無動於衷,她似乎對繩套的大小很滿意。她放開繩套,再次向遠方張望,人們看見她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春花她娘在山下,也一個雙手合十的樣子,一邊叫觀音菩薩,一邊急得跳腳!那天爹正從止戈鋪趕場回來,在安家山的另一麵往家走,翻過山梁時看到了媳婦的那一幕。他揮著鐮刀割斷了白繩,把奄奄一息的媳婦背下了山。

梁勤那一夜挨了爹的一頓暴打。爹每打一次都要說,看你還敢打老婆不?梁勤覺得很委屈,跪在楊萬福的牌位下抹眼淚。春花她娘看見親家每問一次兒子之前,都要向楊萬福的牌位看一眼,仿佛楊萬福就坐在那裏,看著親家教訓這個不中用的女婿。梁勤卻有自己的道理,他說:她眼睛裏望的,是心中想的那個人,我隻得了她的身子。爹不理會兒子的道理,說:再這樣打老婆,你娃會雞飛蛋打,連一個空殼的身身都找不到的。你懂不?梁勤搖頭。他爹用一根黃荊條子敲在腦袋上,說:不懂道理嘛,曉得這個疼麼?梁勤疼得喊天叫地,抱著腦袋一個勁點頭,爹說:你再敢打媳婦一下,我就打十下懲罰你!記住了?梁勤又點頭。爹才在楊萬福的牌位前敬了一炷香,說:兄弟,我對不起你,生了這麼個傻頭傻腦的孩子!春花她娘忙扶起親家,說,梁兄弟,看你說哪裏去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爹哀聲歎氣地說,都怪這個世道啊,我那梁草,也不知是死是活……一句話未完,老淚橫流,春花她娘忙勸,兄弟,不要太傷心,觀音菩薩保護,梁草一定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