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喝得東倒西歪,提上我媽準備的小包裹,從窗戶上跳到院壩裏。我媽又給我塞了一些土塊在小包裏,說可以治療水土不服拉稀拉痢的,我爹把他抽的水煙袋送給我,又給我裝了一些煙葉。我走到石牆外,又回來跪在爹媽麵前,我說,這一走,可能一生再也見不到爹媽了,請父母親大人多多保重!我爹我媽就像風中的樹枝,悲傷得難以自持,互相攙扶著走到我麵前,我們三個人擁在一起哭成一團。梁根也跑來,抹眼淚嗚嗚地嚎。我又對老人說,等梁勤回來,讓他倒插門到楊家跟春花結婚,盡快呀,也好撐起楊家的門麵,續上楊家的香火,多生幾個兒子,有的跟媽姓楊,有的跟爹姓梁。特別要替我多生一個兒子,拜繼給我做幹兒子,我回家時才有個依靠,我在外麵也多點念想。老人早已哭成淚人,一個勁點頭答應。我又說,爹給做主幫我完成一件事,我答應臘月給萬福叔壘墳建碑,請梁勤到山裏去找我的石匠師父,幫我盡孝還願!爹說,放心,萬福是我的親家,我一定把事辦好!
我又拿一塊手絹塞給梁根,叫他送到楊家嘴春花手上,既然命運這樣安排,我也隻好聽天由命。梁勤是我們梁家的骨肉,春花跟他結婚,總能過上安穩日子,我這一去是死是活難以預料,不能耽誤了春花。我快刀斬亂麻,把大小事情都作了安排,這才放心辭別爹媽,因為時間緊,我顧不上去看春花,我想我爹會到楊家去說明一切。我拎上包袱,一路小跑直奔止戈鋪。
止戈鋪是藏在山窩裏的一個大村落,四麵都是蔥鬱的山頭,柏樹在這些幹旱的山梁上頑強地生長,從下往上看,應著太陽的方向,形成一種毫不屈服的生命氣勢。在柏樹簇擁的半坡上有一處寺廟叫圓覺寺,出川的大路就從圓覺寺下經過。一條溪河像一條綠色的錦緞一樣流過,兩岸長著茂密的麻柳樹,每年春天掛滿了銅錢一樣翠綠的花串。有了這一河清水,以及群山環抱、聚氣藏風的地勢,止戈鋪便成了方圓幾百裏少見的風水寶地。但眼下我無心欣賞這樣的景色,直奔新兵集中的地方,在人群中找到梁勤,說明頂替從軍的事。抓丁的再三刁難,一會兒說誰知你們是不是兄弟,一會兒又說要找證明人,楊家嘴的楊六娃楊和順說,那是梁家壪的兩兄弟,兩兄弟同時喜歡我們楊家嘴的楊春花呢!我用眼剮他,他嘴硬:恨啥,誰不知道你們兄弟喜歡同一個女人啊!抓丁的一臉怪笑,又叫我交了四個銀元,才將梁勤身上的繩子取下來綁到我身上,梁勤撲在我身上叫嚷著將我們兩兄弟捆在一起得了,上戰場死也要死在一起!
我用手捂住梁勤的嘴說:瓜娃子,快點回家,爹媽還在等你呢!梁勤說,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走!我說,你以為這是去趕場呀,這是去送死,你快回家,爹媽就留給你了,春花也留給你!梁勤那個傻腦瓜一門心思想著春花,一聽春花,破涕為笑了,梁勤說,我要去給春花家收穀子!我在他耳邊說,你要跟春花結婚,生一群兒子,拜繼一個給我做幹兒子;好好養活孩子,鬼子殺不盡我們的男人!梁勤傻傻地笑,似懂非懂的樣子,問:結婚,就可以跟她睡覺了?對,生兒子,像我爹我媽生了我們三個。我點頭,不止三個,六個、九個、十二個!梁勤點著頭答應,又突然嗚嗚地掉淚,把身上的衣服褲子脫下來,隻留一條紅色的內褲,楊六娃拍手叫梁勤快脫呀把火把褲也脫下來,滿屋子關著的人也起哄,脫呀脫下來看看雞雞!梁勤一隻手護住內褲前麵,另一隻手把衣服遞到我手上,說,爹說那邊要下雪呢,多帶一點衣服。我心想這點衣服頂什麼用。梁勤給我一鞠躬說,今天起我跟媽一起拜觀音,保佑你回來!我說,隻要我不死,一定會回家!梁勤便一個勁地傻笑,笑得嘴角抽個不停。抓丁的放了一聲槍說,再不走就不要回家了。梁勤嚇得雙手捂著短褲,縮著腦袋,一溜煙鑽進柏樹林裏去了。
那一夜,天空藍得不帶一絲陰影,安靜直透到心裏去。我深深地吸著柏樹林裏發出的清香,幾顆星子就像無邊天空裏的幾縷孤魂,閃著幽邃的清光,一顆流星從天幕上滑過,不知是哪個人又離世了。我媽說,一個人對應天上一顆星,那個人死了,星子也就落下了。第二天在鳥叫聲中醒來,天光初現,周遭仍在酣眠。押丁的人開門叫大家吃早飯,大家蹲在地上圍成一圈,吃完後便上路了。
在縣城裏進行了幾天簡單的訓練之後,我們於又一個黎明正式向北方進發。與以前在桑州公園舉行的誓師大會相比,這次就顯得簡單多了,稀稀拉拉的居民慰問團給每人發了一張毛巾,就算是勞師行動了。大家心頭也不像上次那麼激動,戰爭進行到這個份上,誰都知道此去凶多吉少。
默默地再次走在古蜀道上,前後不到半年時間,仿佛已過了十年,逃難的經曆恍如隔世,大水,骷髏,連長的死,一幕幕在腦中滑過。我看到路旁一棵一棵又粗又大的柏樹挺立著,強勁的老根讓我怦然心動,我一定要像這些樹這些根一樣頑強地活下去。在山頂或埡口,往往有一株婷婷如蓋的神仙柏,那神態就像一些參破世事的老神仙,不知看過多少走路的、騎馬的、拿梭鏢的、背大刀的、扛槍的兵兵卒卒從樹下走過,不知道看過多少背柴的、挑米的、推雞公車的、吆毛驢的農夫或商人從樹下走過。高高低低的石階上,陽光像碎銀一樣落在被磨平的石板路上,石板上布滿了蜂窩一樣的眼孔,那是針葉上落下的雨滴長年累月磨出來的。我又想,活著是一大不幸,像這些古樹和石頭那樣長壽,看盡世間萬相,將是多麼殘忍的事情,比如幹旱、戰爭或人吃人,看多了,人的眼睛也許會麻木得像石頭上的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