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 3)

忙完春花家裏的農活,我回家跟爹商量學石匠的事,我爹一拍大腿說:我倆想到一塊了,不愧是你爹的兒子!當時的農村,學木匠、石匠、鐵匠、篾匠、剃頭匠、殺豬匠、彈棉花匠,或者當貨郎走鄉串戶賣點針頭線腦,是男人補貼家用的常見營生。木匠、篾匠要腦子靈、手巧,石匠、鐵匠、殺豬匠都需要力氣,而我有的是力氣。建房壘豬圈牛棚,少不了石匠、木匠,石匠不但能拿到工錢或糧食,也免不了吃香喝辣。當然,我也的確想給春花家做點事,為死去的老丈人壘墳豎碑,這是我對楊家母女的承諾。

我整天待在石窟裏,侍弄那些鐵錘、鋼釺,師父和師弟們休息時就不免問我打仗的事,我始終沉默,不願回憶那些痛苦的圖景,逼急了也隻說一句,慘得很!

表麵上,安家山又恢複了風調雨順的平靜日子,但是人們的內心仍然牽掛遠方的戰事。聽見我回來,很多人都來找我打聽他們的兒子、丈夫或親戚的下落,大多數一被拉走就沒有音訊。村裏已經壘起了幾座沒有屍體的空墳,人們祈望著遠方的孤魂回家享受安息。觀音廟裏跪著無助的善男信女,祈求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親人平安生還。戰事就像空穴來風,搖動著人們的心思。保、甲長也不時上門來催糧派款。你的兒子在遠方吃糧不?保長扯著長聲發問。不吃糧,喝西北風還有力氣打仗啊?當父母的反問。保長順水推舟地做工作:所以啦,我們就是勒緊褲腰帶也不能讓前方將士忍饑挨餓!道理說到這份上,人們隻好把頭上的黑帕再次解下來紮在腰上做出應付饑年的準備,顫巍巍地捧出剛剛收下的糧食,滿含淚水的眼睛望著推糧的雞公車吱嘎吱嘎地向遠方移動。

即便躲進深山石窟,我也無法安寧。經常看見飛機像一群一群的蒼蠅在天上飛過,轟隆隆的聲音震撼著人的神經。憑我在戰場上聽到的聲音,我也知道那是日軍的飛機。在晴朗的日子,我甚至能看到飛機上的太陽旗徽記。他們闖到這樣偏遠的地方來,當然不會幹好事。城裏遭轟炸的消息不斷傳來,很多人覺得住在縣城也不安全,紛紛把老人、孩子送到鄉下來。到止戈鋪趕集的人更是驚恐萬狀地跑回來,向鄉鄰描述那個逢場天,鬼子的飛機突然向下拉屎,把半條街夷為平地,血水和肉漿到處飛濺;人們再也無法進行簡單的買賣,自覺地走到現場清理屍體,圓覺寺的僧人們也出來念經超度亡靈。從那以後,鄉下人很少趕集,需要買賣的東西盡量在鄰居之間以物易物。盡管這樣,飛機仍然像蒼蠅一樣成群結隊地飛過來。逃到鄉下的人說,鬼子已經把重慶、成都轟炸得不成樣子了。

我在石窟裏待了不到一個月,有一天梁根慌裏慌張地跑來叫我回家,說家裏出事了,我扔下手中的活就往回跑。我爹坐在門檻上滿臉怒氣地抽煙,爹說:老子要上前線,龜兒子抽丁的不要我,硬要抓我的兒子,這比砍我骨頭割我的肉還惱火啊!我媽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天水米未進,隻一個勁地流淚,眼睛紅得像燈籠,連流出的眼淚都像血一樣紅得嚇人。我才知道上頭又來抽丁了,他們知道我回來了。我一回來,我們梁家兄弟仨的厄運又來了。他們抓走了梁勤。我爹說,梁勤笨手笨腳的,一上戰場火門都摸不到,挨槍子肯定是難免的了。我心想,當兵的在戰場上哪裏摸得到火門嘛,一個農民軍裝一穿,做些簡單的訓練便拉上戰場,好多人連死都是稀裏糊塗的。梁勤那樣子哪能當兵嘛,抓丁的是抓瘋了,隻管湊數完成任務。梁根還小,我不在家,他們用繩子綁上梁勤就走,梁勤早被這陣勢嚇傻了,眼淚花花地望著我爹,我爹心裏那個痛啊,老淚一串一串往外湧。我爹急了,站出來護住梁勤,叫抓丁的放了傻兒子,我跟你們走!人家對我爹翻白眼,你那把骨頭老了,不利索了!我爹隻好捶胸頓腳地罵人,指天發誓要操日本人的祖宗搗鬼子的祖墳,然後又罵抓丁的龜兒子斜眉毛吊眼睛看不起梁家的人,看我兒梁草回來收拾你不,梁草連鬼子都殺過,殺你狗日的像殺豬一樣簡單!

我爹說梁勤被關在止戈鋪,等一天就要走了。我媽見我回來,掙紮著起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灶房,叫梁根抱柴燒火煮飯。我媽把家裏好吃的都拿來煮呀,弄了一大桌飯菜,又給我倒上玉米酒,我把酒推到爹麵前,我爹再給我倒了一杯酒,我們父子倆幹完三杯後,我媽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眼淚流在我沾滿石屑的雙腿上。我伸手扶她,她就是不起來,她說,抓丁的要是不嫌棄老年人,我和你爹都願意替你們去打仗,送死也不後悔!我們都這把年紀了,還怕啥?但人家不要你,人家偏要戳心挖肝搶走兒子,讓我們活得不安生,死又死不了。梁勤那樣子出去,肯定沒命,我和你爹商量,讓你去頂回梁勤。不是當爹媽的心狠,手心手背都是肉呀!算命的說,你這輩子命大,死不了。你比你哥聰明,可能會相機行事,撿條命回來。我會每天燒香拜佛求觀音,保佑你回到家裏!

我媽血紅的淚水在我的腿上淌成了兩條小溪。我爹拚命給自己灌酒,臉已經腫脹得像紫黑的酒壇。我爹說,喝死了到天上當逍遙神仙,就不會再擔驚受怕、牽腸掛肚了!我奪過爹手裏的酒壇,說牛娃子還小,大哥腦子不利索,家裏還要靠爹支撐。我走算了。我一走,他們再也不會來找梁家的麻煩了!媽聽見我這麼說,站起來替我收拾東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