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2 / 3)

“我……不是……你……誒?”他到底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才是正常的吧。理解不了才是合理的,能夠一茬接一茬地戀愛,安定下來就結婚,結婚後就為人夫為人父的吧?我這種人能被廣泛理解才是見了鬼了。

“我真的很容易退縮,很容易泄氣,也不喜歡冒犯到其他第三人,隻要設計了別人,我就像長著貓舌的,會從開水杯上瞬間縮回來一樣——”

到這裏他總能懂了吧:“……但這是可以說明白的,我相信汪嵐也能理解……”

“何必讓她來理解呢。”她辭呈已經正式遞上去了,跟另一邊的賠償協議也在談判裏,而她做著這些全能夠甘之如飴,難道我要去剝奪那塊可以中和所有苦楚的糖果嗎,“她受得夠多了。”

“……”馬賽沒有說話。

“好吧?嗯?”

“說白了,你對我沒那麼深的感情罷了。”他的口齒從剛才一下變得流利起來,“沒錯吧?說退就退,說讓就讓,馬路上爭道的人都比你的感情要深。他們好歹還能打個你死我活呢。”

“你說對了,我還真是從不跟人爭道,我覺得沒必要。我就是這樣的個性。”

他笑得很毒也很苦:“我怎麼會錯成這樣。我前麵一直擔心你會難過,擔心會責備我多事,我還想你的心裏是難受的,你會跟我冷戰幾天,可結果你都值得被頒發錦旗了——女朋友有誰會不吃醋的?你想證明自己什麼呢?你比小女生們都理智?都看得開?你姿態了得?你最高尚?你不知道這種事裏,誰高尚那就輪到誰倒黴麼?沒人愛爭這份榮譽,可你卻死守得那麼緊,然後真正要抓的想放就放……”他說得一點也沒錯,遇到感情,就是得拚出最難看的行徑來,想在情侶界撈一個助人為樂獎,會被人群歡送著驅逐出很遠。而帶著一些不擇手段,一些同歸於盡,一些你死我活的,才能夠在其中百倍煎熬卻也能百倍幸福地活下來。

“……我是……過去曾以為……”以為自己能有這樣的蠻橫與血性。

“曾經是,現在怎麼了?”

“現在……”

“你活過來一點好不好?”馬賽將手勾進我的脖子,將我的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所以到底是有風還是無風的呢,他的發絲被吹亂成一團,和我的摻混到一起。他低下脖子讓接觸麵的部分在悄然地變化著,很快就要成為一串取暖式的吻了。

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全封閉的容器裏,無法目測空氣什麼時候消耗完,才讓每一次呼吸都會引來無邊的恐慌。我能嗅到馬賽咫尺內的氣味,我已經有些熟悉的,閉上眼睛可以分辨出來那是屬於他的氣味。可我點不了頭。或者我在點頭的衝動興起的瞬間,發現已經沒有空氣了。

“換工作方麵,有任何需要,我都會盡全力幫你的……”我說出了一句極其幹癟和無趣的話,讓他在我的不解風情裏,得到了心碎的回答。我臉上完結式的悲慟不可能更具體了。我感覺他的額頭稍微蹭落下去,頭發沙沙地摩擦出聲音,最後離開我的眉心,變成一個徹底心灰意冷的垂首。

馬賽臉色灰白得在四周的銀杏裏宛如鏤了空,末了他朝我非常非常慢而輕地搖了搖頭。

什麼都結束了。

自那以後,當汪嵐離職沒有多久,消息傳來說另一邊的馬賽也去了南方以機械製造為主的行業龍頭。那時我在電腦前想了想,哦,大概是他的父親一直攛掇著他去的那個吧。這人,不是說不喜歡機械有關的嗎。在南方。哪個南方呢?廣州?還是廈門麼?可別又遇上有票沒座位這種事啊。

我從座位上慢慢地降下身子,花了很久的時間,把這些問題如同寫在無形的紙上,無形的筆落下無形的黑色的痕跡,然後一張張撕下來,攤開在我的麵前。沒有比這個更明晰和直接的方式,告訴我一件事的消失是怎樣的,一個人的消失是怎樣的。

等我收到馬上最新群發的短信,其間過去的時長已經確鑿成了四個月。

我坐在沙發上苦笑了下,到底還是沒有把它刪除,但也沒有把它替換了馬賽的舊號碼。四個月後的他對我來說是個半路的陌生人了。不再是過去的他。而這個“+186”也隨之以一個符號與三個數字一起,被似是而非,似客非客地留了下來。

我恍惚了很久才想到還得給老媽打電話,欠著的那個道歉也許可以用撒嬌代替過去。我在腦海裏組著措辭,接電話的是老爸。

“怎麼啦?”他問。

“哦沒什麼呀,晚飯吃過啦?”

“還沒呢,我隨便弄了點,還沒開始吃。”

“幹嗎,不燒點菜嗎?隨便弄是指吃什麼呀?”

“就泡飯和一點榨菜。”

“啊?你們倆就吃這個啊。”

“什麼‘你們倆’,就我一個人吃。所以沒必要翻花頭。”

“誒?還在冷戰啊?算了,讓老媽聽電話吧。”

“什麼意思?她又不在。”

“啊?”

“她不是在你那裏嗎?”

“……沒啊。”

“她不在你那裏?怎麼了?她走了?走去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啊?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老媽是有手機的,但她不太習慣用,常常不是聽不見鈴音,最後累計出了幾十個未接電話,就是長久忘了開機,手機形同擺設,隻能用外殼來照鏡子。過去我和老爸聯合起來批評她,她又不開心,說自己老了,這種東西用不來,老是會忘。

“再不和外界保持接觸的話,隻會老得更快!”

“好啦我知道了,死小孩真討厭。”

“是啊,你生的死小孩唄。”

“我忘了呀,真是我生的?不太像啊。”

而她最近這陣子的確在退潮似的遺忘各種東西。但我居然全沒在意,我一如既往地將她看成“老了”的必然象征,和她的嘮叨,和她越來越直不起來的腰,和她對我的婚姻大事操心無限的特征一起,綜合地,大手一揮地說那不過是“她老了唄”。年紀上去了,出什麼症狀仿佛都合情合理,我早已有準備,她將來會牙不好,會開始覺得寂寞,再過個十年,聽力也會降低,記憶力那就更別提了,每天得寫下日記來,才能避免第二天就轉眼忘記。她會變得很倔,會和小輩們頂嘴,吵得如火如荼。那都是我做了心理鋪墊的。

可我萬萬沒有料到,它們會來得那麼快,那麼早,那麼凶猛。

發現這個苗頭後,我和老爸開始迅速兵分兩路打電話,親戚間和老媽有走動的,社區裏和老媽比較熟絡的,還有早年的同事,以及老媽平日會去的活動中心,小區圖書館,甚至家附近的婚介所,我們都一一致電了過去。婚介所裏的阿姨一聽我報出了老媽的名字,拿說親閨蜜似的語氣說“哦她呀!我知道的呀,我們可熟呢!經常聊天來著”。

“……她從昨天到今天有去過你那裏嗎?”

“沒,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兒。”

“哦!原來就是你啊!”阿姨發出了終於得聞廬山真聲音的滿足,話筒那裏一個清脆的擊節聲就把老媽在那裏待的許多天,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敢情她們倆早早地聊成了好朋友。那麼老媽也就把我那點事原原本本地和對方交流,分享了吧。我的優點是什麼,缺點是什麼,在外挺和氣,但回家跟父母就是強得像牛,心眼其實不壞吧,但嘴巴怎麼也不甜,其實她覺得我還是能挺快就嫁出去的,“總有想開的時候唄”“三年五年想不開,十年,十五年還想不開嗎?”老媽隱隱地繼續樂觀著。沒過多久,她又把我的這點事重複說了一遍。優點是什麼,缺點是什麼,又跟她吵了,每次我和她吵架,都能讓她認真地動氣,但氣消得也快,“到底是母女,還能怎樣呢。”她舉起凳子上,夾在靠背和自己屁股之間的黑皮包說,“這個還是我女兒買來送我的呢,她起初不告訴我價錢,後來是我自己逛馬路時去看的,乖乖,你猜,一個要兩萬多!死小囡花錢大手大腳啊!而且我一個老太婆,拎個兩萬多的包,像話哦?但她就說‘你去拎去拎,買菜也可以拎的,反正就是送給你,不要退過來,我不收的’,你看,明明是件好事,非要說得硬邦邦,跟你賭氣的樣子。”雖然沒多久她又重複了一遍這故事,放在其他地方,要讓人背後戳著說那個老太太一天到晚炫耀,明明女兒婚還沒結,嘚瑟什麼呢,不過算了,想想她也隻剩那點可吹了也挺作孽。

可真相是原來老媽是病了。

“……她沒來過是嗎,那沒什麼事了,謝謝哈。”我的情緒亂得很,跟人對答一句的過程裏,腦海早已如同菜市場,我手足無措地在菜市場裏轉了兩圈,這裏怎麼突然大得沒了邊呢,鬧哄哄的聲音伴著自行車的鈴聲一起。我要怎麼從裏麵找到老媽,她去了哪裏,她到底有沒有帶著錢,還是零錢包裏湊到一塊其實完全不夠她打個出租?連她告辭時充滿了矛盾的關門聲一起,她其實是等著我追上來,半生氣地嚷嚷“那麼晚了就別走啦,明天再說吧”,而到了明天我可以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地和她招呼“我上班去啦”,她是在等著我的吧?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

她明明是個家務的好手,過去有什麼稍微貴重些的衣服配件,都不用洗衣機,寧可蹲在水池邊手動給我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也是一樣。我說你別那麼辛苦啦,我辦張洗衣店的年卡,以後都送到店裏去就行。她還是不放心的,堅持自己的手藝和責任心比外頭要好得多。言語裏滿是不願下崗的迫切。所以,像這樣的老媽會把羊絨洗壞,完全是因為她忘記了。

她想不起來。

等我把電話打到老媽經常參加活動的老年表演隊裏時,那邊說她有一陣沒來了。我問有一陣沒來是指多久的一陣呢。回答就是從上次在電視台演出砸了以後,總推辭身體不太舒服,再沒來過,雖然也是邀請過的,可一直沒答應,說怕又攪黃了大家的演出,還是算了。

“我們都勸她,不要再介意之前的失誤了,跳錯誰還沒有啊,大家加起來都夠上長白山的年紀了,難道還不容許忘個舞步嗎?沒人要求那麼苛刻呀。我們又不是去開飛機開坦克咯,但你媽就是過不了這個關卡,唉……”

“……她是……”老媽是真的不舒服。思維和思維之間成了一遝被打亂的撲克牌,要理很久才能理順,在這個過程裏,她隻能幹巴巴地出列在外,得把腦海裏的被不知誰踢得天女散花的牌,全部理好才行,全部理好後才知道,什麼音樂下什麼腳,全曲的拍子是怎樣的,一二三四,一二三的節奏代表了什麼意思,節奏是什麼意思。

我讀小學前,老媽教我的拚音,唐詩也是她教的,教到“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她一笑帶過了,沒有強迫我死記硬背。我那會兒才六七歲,她想著,這個小丫頭要管這些幹嗎呀,父母對孩子好還不是再正常不過的,把孝順教得那麼早,好像有點功利。她一邊揉我的頭,沒說話,但目光裏是三春暉光似的溫柔“你現在隻要過得開心就好啦”,“老媽一直都是,隻要你開心,你能幸福就好啦”。她年輕時燙個黑卷發,波浪大得像什麼花瓣,被我畫在美術作業本上,但我的句子沒寫對,“我的媽媽像花一樣”,多了個糟糕的字,老媽被我說成是花癡。我看她倒是在讀到這個作業時,笑得跟花癡一樣。

我一邊對電話裏道謝,一邊怔怔地凝視著窗外,幾盞看似溫情的燈光根本無法稀釋整個城市在黑暗中散發的孤僻感。我的喉嚨裏卡了上不去下不來的一口痰,想要清一清,剛咳出聲音,反而是眼淚先流了下來。

我很少認為自己是不孝的。平日裏翻個白眼,頂個嘴,為了菜是太甜還是太鹹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從床單該換了和就不換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這幾年最多的,“快點找個人結婚吧”“要你管啊煩死了你走遠點囉唆跟你說不通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可我繼續不承認自己是不孝的。我離家久一陣就會想她。跟她隔著一個靠枕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也能聊得很投機,無論是韓國明星帥不帥,還是戶口到底要不要改革問題,老媽居然都能跟我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像小時候玩拍手遊戲,和老爸也好,小學裏的死黨也好,怎樣的組合也比不上我和老媽之間的默契,可以一直把手拍得前後都通紅了,速度越來越快,結束後兩人紛紛拚命甩著爪子。

在外頭見了她喜歡的東西,控製不住就要買回去給她。有時候是她喜歡的巧克力,有時是花生,她說喜歡日本衝繩出的一種腐乳,我前一次出差時背了二十盒回來,一旅行箱的腐乳味。老媽腳不好,得穿底很軟的鞋,不然路走太久就要痛,我托了朋友帶回三雙專門針對她這種症狀的醫用鞋來。

零星也發生過幾次,我告訴她,和之前介紹的對象吃過飯啦,她會“歐耶”地從廚房裏衝出來擁抱我。好吧,我想,衝著這個,和那位從頭到尾都聊著黑格爾與尼采的神經病吃飯也算值了,服務員居然沒有多擺兩雙筷子給兩位從天而降的哲學大師真是失禮透頂,小心回家被深淵從底下詛咒地盯。但老媽開心,也算值了。那就是我小小的偶爾也能出來露麵的寸草心。

——我小小的,偶爾鑽出土壤的寸草心。

竟然遠遠跟不上春去冬來的速度。它優哉遊哉得過了頭,以為一些點綴也能強裝出綠意來。

其實這才是板上釘釘的不孝吧。

五年級那年期末考試成績不理想,班裏隻有兩個人比我差,一個父母剛剛離婚,據說分了家裏所有的菜刀,每天演一出淮海戰役,屬於社會原因,一個童年時高燒燒壞了腦子,智商和電視裏的警犬差不離,屬於健康原因,我什麼原因也不是,腦門上就貼個“懶”,無賴得要命,老爸和老媽聽說我加入了這樣一個組合,臉色掛得極其難看,罰了我一個月的零花錢,接著每天放學必須馬上回家,每個作業本都要經過檢查。沒幾天,我撐不住了,臉色蒼白奄奄一息,一副從辣椒水老虎凳下苟延殘喘出的彌留之氣。直到我把書包裏塞滿了不合季節而隻是圖好看的裙子,再偷了個老媽的尼龍袋,裏麵裝了一大把的零食,無花果,青梅,幹脆麵。在鏡子前紮了個女俠式的馬尾辮——我要離家出走了。

我離家出走到三樓,就遇上了回家的老媽。她眼睛尖得很,哢哢哢就掃出我的原形,質問我:“你要幹嗎?你要去哪裏?”

“我,出去一次。”脖子剛剛硬出兩分長,老媽已經撩起手,指著我家的方向。

“給我回去!”

第一次離家出走,我連幹脆麵都沒來得及吃一包,隻能回家唱“北風那個吹”。

大學時朋友們商量了趁著放假去西安玩一次,然後一路深入,騎行去銀川,計劃增長得非常快,也非常的浪漫,沿途仿佛不會有風沙,不會有崴了腳的拖油瓶,也不會有三天兩頭爆胎的坐騎,和時間比慢而不是比快的火車。我們拿筆在紙上勾勒的是電影質感的畫麵,粗糙得恰到好處,朦朧得意蘊悠長。可惜回家就被老媽用安全理由一口否決了,尤其是當她聽說組合構成隻是我和另外兩名男生,她頓時露出觀摩我登陸《法製時空》做主角的表情,拋屍荒野都算淺的,搞不好被劫成了壓寨夫人。我不滿她的地域偏見,她駁斥回來說拉倒吧,她是對我有偏見。行,不讓我走我偏走,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保持完好地回來,我連頭發都不會在路上掉的,淨重毛重百分百吻合地回來。於是那算是我第二次離家出走,比起念小學那會兒,體能和智商,包括可動用的資金都大幅增長,最後我出逃得很順利,坐在朋友的自行車後座上恨不得朝家的窗戶,窗戶裏的老媽奮力地揮手。

代價就是等我掉了七斤肉回來——活活地從身上流失掉一頓蹄髈湯,老媽跟我慪了一個月的氣不說話。我的心情跌宕出一個SONY的VAIO標誌圖案,波峰,穀底,波峰,穀底,肯定,否定。前三天恨明明是她不講理,後三天恨她還真狠心,接著的一個禮拜就是嘟著嘴,心虛出紙片那麼薄的厚度,紙片和紙片每天堆疊到一起,後來我落了敗,首先跟老媽道歉。她洗著手裏的一把芹菜,沙沙的聲音和清潔的香味,她問我:“那給你的錢花剩了多少?”我不解:“什麼錢?沒拿你錢呀。”老媽手在圍兜上擦:“怎麼沒給?怕你有事,不是往你錢包裏塞了1000塊嗎?”我呆了半晌:“我的錢包裏沒有呀。”問她,“你說哪個錢包?”她比畫了一個趨近於圓形的正方體:“上麵有蝴蝶圖案的,不是嗎?”我一跺腳:“搞什麼呀!那才不是我的錢包好吧!”便宜結果讓章聿撿了去,她之前落在我家裏的,被我在出走前無知無覺地歸還出筆巨款。我電話裏跟章聿講述,她樂個不停,直說她恍惚好幾天了,怎麼也記不起這錢是哪來的,想到耶穌從口袋裏源源不絕取出五餅二魚分給世人的神力,那幾天恨不得把錢包供起來。“不過你老媽連你錢包長什麼樣也不認得嗎?”“對啊我也是這麼說她的!”我還怪她對我觀察太不夠細微了,是身為母親的失格,往後下去,轉眼就要連我長什麼樣也不知道吧!好了我們扯平啦!

我從駕駛座上打了一個惡寒坐起來。

前方的紅燈好像轉綠了良久,後麵不耐煩的隊列開始朝我按出F字頭的喇叭。我卻依然拿不準主意是該直行還是左轉。後方的催促在聲音上又加了光,打出的燈柱猶如雙手推搡著我。我鬆開油門,方向盤在前麵左轉。往左是承載了部分動車和大部分國內航班的交通樞紐。

如果老媽想去麗江,如果她實施了行動,這是我在兩手空空後遲早要來的地方。我回味著與她先前的聊天。一支筆描摹的次數多了,可能性仿佛就在我自己的意誌下不斷增加,幾乎要成為事實。她想去麗江散心是真的,她逐步發現自己把日子過得有些蹊蹺,不如意太多,沒有絲毫如意的事,她不開心,什麼都記不起來的一瞬又一瞬裏,空白的大腦卻還提供了一個黑色的小點,代表她的不開心,這一個小黑點使她在那些空白中感到了安全。她對“抑鬱症”這個詞沒什麼概念,偶爾聽到也覺得那是年輕人們拿來抬舉自己懦弱和無能的借口。可她的的確確地在一個下滑的趨勢裏,身體和心理,老媽覺得散心也許是個不錯的方法,而麗江可能是個不錯的地方。

她的念頭就是這樣來的。

我把車停穩沒多久後,老爸打車也趕來了,我們焦慮起來的時候,便有了更接近的父女之間的相貌,他的眉毛擰得非常用力,表示此刻依然是傷痛感占了心情的上風,還未至於淪落到頹喪和害怕中去。

我們繼續兵分兩路,他去派出所設在機場內的執勤辦公室,我直奔服務台,沿路脖子轉得快要脫臼,一個腳步稍微遲緩的小小的背影都能讓我在刹那激出汗水。以老媽的習性,飛機不太會是她的第一選擇,她總嫌飛機節奏太快。動車倒是乘過幾次,而去往麗江的車次,在兩個小時後還有一班。

我被不斷湧現的希望快要鼓噪得堅信,老媽一定就在動車的候車廳裏。可惜老爸打來電話,在我的腳步正愈加輕快地跑向那個虛無的終點時,他說“你來一下,找到了”,跳過我大嗓門的“啊”他接著說“你老媽在這裏”。我說“哪裏”,他說“還能是哪裏”。

她的表情很委屈,委屈得像個年幼的孩子。是皺紋或鬢角的白發都損失不去的單純的委屈。她看見了我,老媽從凳子上站起來,指著我對旁邊的一位警員說:“你看看,我女兒,我是她媽媽,你看看我們一家三口,你都看得見的呀。我會是那種偷人東西的人嗎?”

“……怎麼了?”我眼睛瞪出一圈不安的圓。

“你母親把別人放在旁邊的行李提走了……”警員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將很刺耳的事說得沒那麼刺耳一點。

“別人?誰?”我在屋子裏找著那個被忽然失蹤的行李嚇得腿軟的“受害人”。後來聽說是位“她”,好在(姑且認為是好在)她眼睛一撩就看見十米開外有個矮小的背影正提著自己的行李(她對警員說的是)一溜兒跑。她“哎!”“哎!”“有小偷!”“明搶啊!”地將四周的路人都網成了目擊者,旋即老媽發現自己在明裏暗裏的目光,和一堆追趕上來的踏步聲中被攔住時,她的嘴張成一個“什麼啊”。

“我記錯了呀,我糊塗了呀,我是真的記錯了而已呀。誰要她的行李啊,我吃飽了噢?”老媽或許在之前已經臉色氣紅過幾次,這次已經調動不出什麼血液來了,她隻是反反複複這一句話,然後一手就抓著我沒有鬆開過。

“對啊,你們也要調查清楚才能下結論吧。”我不太客氣,“那說自己丟行李的人呢?”

“她急著趕時間,所以先走了。”警員又回來對老媽安撫,“阿姨你別急,我也是這麼想的,應該是誤會。”

“肯定是誤會。”老爸糾正他的說辭,裏麵連1%的可能也不允許收錄。他站得格外直,肩膀朝外打開,不願退讓半步的架勢,“我太太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剛才我也和您說過了,如果不是您太太的行李和對方的行李長得完全不一樣,我們會更好判斷一點的。偏偏一個灰的,一個白的,總是不太容易搞錯吧。不過——您也別著急,之前其實已經打算讓阿姨離開了,正好趕上你們找過來,挺巧啊。”警員態度倒是格外客氣,還站起身將我們送出門外,那時他說,“畢竟這樣的事情我們這裏也遇見得挺多。有些一看就是老人,年紀大了,腦子弄不清楚——但沒辦法,剛才對方硬是不那麼認為啊,我還勸了好一陣。”

我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知道自己此刻的發作不應該也不合適,但經曆了連續四個小時的奔波,我一點也不樂意在此刻,在這個地方,是由外人,拿著一件“案例”來完成了對老媽的分析。一步橫在他和老媽中間:“別信口胡說,我媽好得很!人走個神還不是很常見的,沒你說得那麼嚴重。”大概是我眼裏激烈的不滿反而讓他看出我的真相來,他沒有動怒,頗尷尬地聳聳肩:“行吧,那就是。”

到了眼下,我才有工夫好好地把消失了大半天的老媽用安檢的目光來來回回打量遍。還好,沒有什麼傷口,衣服也很幹淨,鞋也是,從我家離開時帶著的那些東西,一個灰色的行李袋,她的零錢包呢,我把手往她的口袋裏一插,也是在的,再拿出來看看,裏麵好歹有一小卷紅色的鈔票,以及一張銀行卡。難怪她起初是動了去麗江的念頭了。老媽冷不防被我快而準的動作嚇一跳,反過來拍我的手:“小孩,幹嗎啊!”

“……”我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其實很過火。連我也把她看成了腦子亂糟糟的,糊塗得不知家在何處的重症病人。我目光裏對老爸求助,然而,撐到此刻,他從剛才起就一直繃緊的脊背彎成了風裏的帳篷,眉毛和胡子中的白色一下子出類拔萃了。他朝老媽和我努努下巴,意思是先上車吧。我們的一語不發在空氣裏無形地互相依靠在一起。誰也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了。

“你想去麗江?”出了停車場的時候,老爸問身邊的老媽。

“我不跟你說過很多次了麼。”

“所以,剛才就打算買票去了?也不想跟你老公,跟你女兒招呼一下的?”

“我沒啊,我隻是來這裏看看,有沒有票,多少錢。我看下都不行哦?”她說得很有條理,讓一邊的我聽來也是信服的。

“那你前麵都在哪裏啊?”換我問她了,“不是半夜就走了嗎?也不回家,都在哪裏亂跑啊,你不覺得危險嗎?我們也會擔心好不好。”

“你還說呢!還不是你半夜把我趕走?”

“我有半夜把你趕走嗎?!我說的是第二天早上送你回去好嗎!別亂誣賴。”老媽拋出的一係列說法幾乎都是合乎狀況的,引得我都自亂起陣腳,如同往常一樣和她爭執起來。

“你讓我第二天走我就第二天走啊,你得了吧。”

“那你後來去了哪裏呢?”老爸將話題帶回來。

“我到機場旁邊的招待所裏待了一會兒。”

“你也太胡鬧了吧……一個人演起獨角戲啊。”我氣鼓鼓地瞥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老爸都快找瘋了,還以為你怎麼怎麼了呢!”

“你們兩個都不歡迎我,我自討沒趣做什麼?我可識相。”

“還好意思說呢,識相會把別人的行李拿錯啊。”

“我明明記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麼後來一看原來是灰的呢?”

“你哪有什麼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說。

“有啊,怎麼沒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讀大學,給她買了個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後我就留著自己用了嗎?沒印象?誒,就是那個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單手在眼前比,這樣的長,那樣的寬,有緄邊的,角落裏的商標漆成藍色,我就是嫌那商標漆得難看,阿迪達斯的標誌後麵又飛出個打鉤的鉤子,身份一下不倫不類,“誒,所以這次你寒假幾號結束?幾號要走啊?”

就在那一刻,我像頭頂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來,瞪得很大很大,我從後視鏡裏和老爸對看了一眼。和我一樣,他剛剛打算平躺下來,安頓下來的意識被這個巨響激得重新跳了起來。車在往右側不由自主地斜過去,我哆嗦了下才從雙手上找回一點失去的知覺。

“……什麼寒假,我沒有在放寒假。”

“沒有?奇怪……為什麼?難道馬上要回學校去嗎?”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隻蝴蝶的貓爪,四下地撲空。我的車又開成歪的,讓後麵響起急促的罵人性的喇叭聲。

還是沒有錯,沒有驚喜和沒有意外——或者說隻有意外,沒有驚喜,老媽的症狀是紮實的,從表麵完全看不出的腦袋裏,撥開我之前幫她染黑的頭發,在那裏麵,有個地方積累了她的全部不快樂,累積得終於滿額了,開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兩頭,我會覺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頂頂苦悶的人,“諾貝爾沒勁獎”給我是實至名歸的。心理大姨媽的頻率從每個月的那幾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幾天。總之,有各種各樣的事,讓我覺得沒意思,沒興趣,一邊覺得人生被大把浪費,一邊又覺得無力去改變。想不出能有什麼辦法,讓沒中過2億元獎金的我發自心底地喜笑顏開一次。媒體裏則成天都在渲染現在的都市白領們壓力多麼大,心理健康問題多麼嚴重,搞得沒隨身帶兩瓶安眠藥都別出門跟人說你是白領,興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確實不覺得那揮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尋煩惱,本來就是麼,工作上要拚業務成績,家庭裏也要承擔支撐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宮,永遠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間串門——這樣了,還不許我煩悶?不許我脾氣大一點?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飽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結論?倒是問問他們,樂意被人這樣一次次作為墊腳石,陪襯品似的當你們的參照物嗎?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飯時,我都坐著滿臉的愁雲,好像腦海裏考慮的是整個國家三年內的經濟走向與社會民生,能不能擺脫美國的壓製全指著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給我腳步輕點,說話小聲點!空氣裏充斥著宋體楷體彩雲體的“煩煩煩煩煩”,客廳讓我生生地坐成了聯合國總部。

差不多就是這樣,總以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債,肩頭沉重得很,日子過得遠沒有外人看來的光鮮。不開心,實在不開心,不開心得想要躲一陣。

於是,這樣的日子裏,我居然一次也沒有發現,在我家有個人比我真實得多,她的煩惱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實得多。她不做口頭的牢騷,還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鹽一塊毛巾地往前過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麼也睡不著了,有什麼正式在她的大腦裏落戶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陰影。

將老媽送回家後,原本打算留下來住一晚陪陪她,可老媽每次一旦將目光轉向我,我的心髒就在失控中亂得如同一場暴風驟雨。我實在很害怕,倘若她看著我的時候,又說了一些時態顛倒,昏暗不明的事來。盡管到目前為止,還是第一次正麵和老媽的症狀相遇,無法斷言,下次會出現在什麼時候。可這終究是有了計時的定時炸彈,並且每一秒都在做著減法,它不擔心時間的問題,再長的時間,也可以減成零去,讓引線在那時起作用。

我的看法得到老爸的認同,選定日期後,帶老媽先去醫院檢查,而在那之前,還是盡量維持表麵的平靜接著過。

老爸將我送到樓下,往常多半會是老媽的舉止,這次換了他來倉促地做。自然沒有老媽那類瑣碎的小動作——撣我的衣角,折我的衣領,一會兒觀察我的發色,一會兒觀察我的皮膚,老爸提著一塑料袋的垃圾,領在前麵走。於是一路傳來豪放的聲音,開入口處大門的,關入口處大門的,掀垃圾箱頂蓋的,合垃圾箱頂蓋的。哐,哐,啪,啪。

我和他之間很少見拉拉扯扯的對話,我們的默契在目前的狀況下其實顯得尤其傷感,老爸朝我點點頭算是讓我先別太焦慮,有他在。而當我即將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在車窗外問我:“最近你自己那邊怎麼樣?”

“是指什麼?”

“那個白先生,你們還在聯係的吧?”

“啊?”我又停住車。

“很久沒聽你提起了——是沒有聯係了?斷了嗎?”他萬分難得地來過問這些原先由老媽掌控的區域。

我懵鈍地算著,最後一次,久遠得我都湊不出相關的回憶,好像是幾個月前,他說回國了,能不能見麵,但之後便在我的放棄中失去了聯係:“嗯……被你一說……”在老爸麵前,我不那麼擔心他會做出怎樣不快的行徑,我很容易對他坦白,不加任何扭捏的謊言或避重就輕的辯解,我直接說:“是斷了誒。沒有聯係了。”

“是哦。沒了?”

“嗯,大概覺得我對他沒意思,所以就沒再跟我聯係過了。”

“這樣啊。”他沒有再問我。

離開家越遠,反而越能清楚地看見,之前被壓低成零的,隨著距離的逐漸增大,開始有了完整的模樣。

這個有了完整模樣的意圖讓我在高架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著。一份使人措手不及的災難到來了,條件反射一般,我們會抓過手邊一切可以用來抵禦它的武器,帶銳刃的械具,火把,謊言或是能夠被承受的犧牲,如同蜥蜴斷尾。

我想到有些過年回家時上網租借女友的人們,他們的犧牲還算是小的,頂多一筆費用和輿論的兩個白眼。大眾多半表態“這是荒謬的”“這是不經推敲的”“它是來源於電視裏的糟粕”,可其中似乎仍有一兩個歎息表示著,“沒辦法啊”“或許它是有存在意義的”。

她在那裏站了很久。踢腳邊的石頭,或者用一條紅領巾繞在手掌上演一段沒頭沒尾的醫療啞劇,後來她背抵著牆,兩腳是交叉站的,右腳腳尖稍微繃直,往前點著地,出來個舞蹈性的動作,也難怪往上,背在身後的雙手也有著奇特的一份造作,連同她仰頭看天的臉,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了一點力氣送出來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機在拍攝自己。終於累了,呼一口氣,臉嘟嘟地鼓了起來,也是有點覺得自己是被誰看著的那種鼓法,她喃喃自語著什麼,慢慢地唇形運動的節奏變成了更像是唱歌。大概過去了多久呢,她把這個路口站得花樣百出,以至於看不出是在等人,還是單純打發時間的自娛自樂。但我還是願意將她想象成,大概不遠的地方,那裏有一家開在街邊的飲料店,旁邊是個書報亭,書報亭前有個公交站——來來往往的人裏,也許有一個,是飲料店裏個頭高高的打工大學生,或是書報亭前每次都會來替家人帶一份報紙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車上走來的英語代課老師,也許有其中一個,一定是其中的某個,成為她在這個路口,不知疲倦地等了二十分鍾,三十分鍾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點也不著急,甚至於在等待中獲得了自己的快樂,哪怕之後僅僅是一次幾秒內的注視,或者一次三個來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點,擦肩而過的須臾。但那些並不成正比的結果卻仍被她認定是滿足的。

她還有大把時間,每天都來等一等,每天就都在這樣甜蜜的一小口恩賜中得到了幸福的結束。甜蜜而極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園時,會從一串紅裏拔出花蕊,嚐嚐裏麵極甜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