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走過了那個童年裏的路口。
每次走到這裏,就會放下腳步,不由自主多出許多旁枝末節的動作來。我會看看附近高大的楊槐,在台階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數一數公車站牌上貼的小廣告,我抬頭看貼在高處的它們時,突然就踮起很沒有必要的腳,而手不自覺地背到身後,誇張得有些過火。等我察覺到,童年時開在馬路邊的飲料店已經完成了文具店便利店藥店蛋糕店等一係列進化曆程,此刻它是一家小書店。那麼難怪同屬性的報刊亭早早就不見了蹤影。倒是公交站點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多了個電子顯示的廣告屏而已。播報著:“今天:晴,氣溫:5℃~12℃,偏北風:3~4級”。
天晴,氣溫冷得很幹淨,風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張望,行人們都很匆忙,一張張心事重重的臉,沒有停下來喘口氣的意思,靴子與呢子外衣在我周圍或黑或灰地編織著色帶。裏麵倒的確沒有任何一個,是我在等待著他的人。為了和他有個須臾間的擦身也好,使我流連在這裏的人。
去取完老媽的藥,今天是替她上門跑了一次同事介紹的專家,原意是帶著老媽和老爸一塊過去谘詢谘詢,但她最近太過頻繁地失眠,白天很難維持精神麵貌的良好。不得已,我隻能先去探探路。專家人挺實在,沒有對我嘮叨那些又長又空的廢話,就是那些多關愛,多嗬護,多體貼之類的狗皮膏藥,我從來都以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後,說的也差不多隻有那幾句。但專家仔細地問了老媽病發的詳細特征,又問看過什麼醫生,帶沒帶病曆卡,他把老媽最近吃的幾種藥對了一遍,問我老媽吃完以後是否出現過之前沒有的狀況。
我想了想還真有,老媽最近震顫的跡象有明顯化,雖然為了鍛煉,她還是堅持用筷子吃飯,但隨著麵前撒下的飯粒變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後來換成湯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動作也和過往不盡相同,沒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優雅了,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著,手腕朝裏翻,把它拿成了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這樣才能抵禦來自不知何處的顫抖。那一幕在我看來顯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專家給了我不同的看法:
“在我推測中,反倒是藥物起了療效的表現,先堅持一段時間看看,也許會帶來好轉。”
“是嗎……那像她的情況,是可能治愈的?”
“是有希望的,下次什麼時候我當麵給她做個檢查看看。”專家見慣了大世麵地衝我和藹地笑笑,“現在就哭啊?不過,別那麼悲觀是對的。有時候看起來可怕,但能夠找對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我知道的,我一直也這麼想著——太好了……”我在他麵前傷感得一目了然,醫生和病患家屬之間的身份差別,讓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軟弱不加防備地坦白給他看,好像這樣也是便於醫生的綜合了解,我也屬於老媽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險些……前幾天,險些就,我跟我爸說,是不是要我去結婚,給老媽衝衝喜,她就會好啊——”
專家一下笑得很大聲,是那種完全欣賞了一個笑話的,在茶館中當茶客時的笑,他把我很有趣地從上到下看了看,大概是沒有想到,穿著筆挺的風衣,手上繞著的圍巾看起來也質地很好,腳上的短靴連鞋底都有些微妙的幹淨,可就是這樣一個我,會突然說出很孩童化的言論來:“是這樣啊——壓力很大嗎?媽媽之前一直催你結婚?替你的終身大事著急?”
“嗯……”我在這一陣幾乎快被自己種種模糊了好與壞的念頭毀掉了理智。就在老媽第一次由湯勺替換了筷子的時候,我在她一旁,把臉大力地轉出去,轉得讓她完全看不見我臉上的酸楚,卻也知道與此同時,這個超出尋常的角度,早已在我背後坦白了我為她而生的全部悲憫。
也正是這一段時間,我突然覺得孤寂得可怕。每周一次去章聿家串門的規律大幅減少後,她在日後打來電話關切是不是我最近病了。我想著章聿的狀態,覺得也沒有必要讓她參與到我的糟心裏。我喏喏地點頭說實在太忙,所以暫時沒法和她碰頭,又問她最近情況怎麼樣。
“小狄把那個人打了。”她在電話裏說,又追加上時間和地點,“就那次攤牌之後第二天,在那人的家門前。”
“……嗯……”我知道自己麵對的是非常敏感的指針,所以我不能發出多餘的聲音以免影響了它最後停留的刻度,是“無謂”,是“感激”,是“死灰”,還是“複燃”。
“我也是剛知道。早知道的話,去搞點濃硫酸了。”
“嗬。那你的打算呢?”
“我想去告那個人強奸罪。”她好像有冷冷一笑的樣子,而那個瞬間,消失了很久的,美麗得具有攻擊性的她,又回來了,“不就是看準女生有顧慮,所以社會上才有那麼多強奸犯麼,壓死一卡車還有一卡車。下半身到處亂竄。”
“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我說得很誠心。
“我知道的,謝謝……”章聿顯然沒有她語氣中透露的那麼立場堅定,後麵有許多許多問題,是如想象中一樣難堪一樣沉重的問題,會對這個單身女郎從此的人生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所以她還是需要我這樣,其實非常軟弱無力的肯定。一點點也是好的,“曦曦……你覺得……我是自找的吧?”
“沒。你無論做了什麼,也沒有道理說就應該遭到那種事。這是不對的觀念。小偷就該亂棒打死?”我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舉例有些不妥,“但我……沒有……我不是——”
“沒關係的。我懂你的意思。我最近在想的是,也許有的錯過就真的是錯過了。並不是說,命中注定的人,你也能命中注定地和他在一起。還是會有那樣的不順遂。有的人和未必最合適的人結了婚生了孩子,有的人看著他最合適的人,與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不是我說了算的,我跟上帝沒有那麼鐵的關係,讓他能時時刻刻考慮著給我一個‘如願以償’。”
“……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那次電話的最後,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說。
章聿把主語心照不宣地理解成了“我們”:“大概還和現在一樣吧。”
我笑得很難:“那可太糟了。”
“要改變也很簡單啊。我可以馬上就和一個相親對象結婚,那以後的日子,絕對和現在是不一樣的。關鍵是,我會嗎?如果我會,過去幾年為什麼不那麼做?為什麼現在就覺得可以那麼做呢。”她的精神一點點恢複過來,“對嗎?你不也一樣嗎?”
“我嗎……”我想著老媽在半夜翻來覆去地在床上睜著眼睛,“我搞不好,是真的會隨便就先嫁了。”
我的確是有過不止一次,閃電似的快而鋒利的念頭,打在神智中,讓跳了電的心一片漆黑。但這漆黑卻很大程度地安慰了我方才的全部煩躁——也許,真的,我不過從來沒有往那裏想罷了,但事實上,“結婚”可能是解決我目前一切麻煩的最好方法。我的孤僻會得到緩解,老爸老媽會安心,老媽的症狀也會減輕許多吧,我的生活將從此發生根本性的改變。至少在過去五年裏騷擾不停的問題將盡數消失,好吧,當然是會被新的一批問題來逐個替換。可好歹我也能得到一點新鮮感吧,大便還有不同的臭味呢,老專注於同一坨實在夠沒意思,換換食草類的排泄物也許是別樣的小清新。
我發現自己在認認真真考慮這一人生規劃時,是在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辛德勒”看的時候。最近大家開始使用微信,而我拖拖拉拉到很晚才安裝,不過就在當天晚上,來自手機通訊錄的“好友:辛德勒(白)”給我發來了申請驗證消息。
無法否認的是,看到那條驗證的時候,我的心裏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感動的。我知道自己品格不高,難聽點就是把軟件不錯的辛德勒當成備胎,而以他的見識,我的這一心思對他而言壓根是昭然若揭的,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首先發來了一條信息問我“最近還是很忙嗎”。我回了個“更忙了”過去。他打了一行“Take care of yourself”過來。我便問“又在外麵出差嗎”,他說“剛回”。
啊,“剛回”,他上一次和我有關的“剛回”,被我完全無視了,我那時燃著一顆焦躁的心,恨不能把自己連根一起燒盡,於是全然沒有多餘的氧氣提供給屬於辛德勒的火苗,就讓它自然地熄成了一片寂寂的藍煙。
想到這些,我就有些臉皮發薄,窘迫和對自我的鄙薄讓我玩不下去。我是在毫不掩飾地利用一份對我來說相當奢侈的厚愛吧,我的得意沒有直言,但內心還存留抹殺不去的微小的暗爽不是嗎。所以會有,大不了,找個像辛德勒那樣的結婚罷了——會有這樣不要臉的念頭,就是仗著我在和他之間的關係中,嗅到了自己的優勢地位啊。
可是每次踏入父母家,我就有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好像進入了特殊磁場,東南西北的具體方位已經無關緊要,在那裏,南就是北,西就是東,我們都得按照這樣一個新的地標來重新擺放原本支撐了良久的防線,把它們肢解下來,拚成菱紋圖案,拚成一條新的路。
老媽的情況時好時壞,勉強值得開心的是好的總比壞的多,雖然她依然會有失憶的困擾,睡不著也是常有的事,但和我之間的對話常常又讓我有了一切都沒有改變的錯覺,她把我叫作“死小孩”“沒輕重”“說什麼不聽什麼”,和從前一模一樣。怪我把一碗青菜炒豆幹挑得隻有豆幹而沒有青菜了,剩下的是給誰吃啊,神色裏的不滿也和從前一模一樣。
我說:“反正我不吃。”
那時老媽忽然改口問:“你的英語老師調走沒啊?”
“你說誰?”
“不是有個大學生來你那裏實習嗎?走沒走啊?”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十四歲。
“……走了。”我在不久前開始練就了自己對此的平和心態。
“小小年紀花癡犯得厲害。”
“嗯……”讓她按照想說的說好了。
“女孩子要自愛,不然當心以後嫁不出去。”
我眼睛抬向把自己坐在十六年前的老媽:“你操心太早了吧……”
“你是我女兒呀,早是早了點,但我想想不是很正常嘛。”他用一根筷子,把桌子上吃剩下的蝦殼歸攏進一個碗裏。
“那你猜我將來幾歲會結婚呢?”
“我猜啊?我哪猜得準哦。”
“你猜猜看嘛——”
“幹嗎,你急著結婚啊?”她笑笑,“二十四歲吧?看你那麼容易花癡的個性,肯定挺早就結了。”
“嗯……搞不好呢真的呢。”我把兩臂在餐桌上抱成圈,下巴壓進去。壓得眼睛蹭到手臂上嶙嶙的雞皮疙瘩。
那天回家後,我就把微信裏的頭像換成了最新的自拍,帶上特效後,至少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沒有笑的照片,卻比笑的時候要耐看些,然後我給辛德勒發了一條消息,我問他“這次出差的地方紅茶不錯啊?”他一如我所料地回複了過來,“可不敢帶了,我這裏可有份放了很久很久的禮物,都還留著沒有處理”。那個時候,我覺得,搞不好是可以的。
把之前人生中所有的難題,全部換成新一波的。
老爸在幾天後來看我,說是我前麵帶走了老媽的病曆卡還沒來得及還。比起老媽,他來我這裏光顧的次數要少得多。所承擔的任務也和老媽截然不同。我跟他說陽台下水道有點堵塞,衣架的螺絲有點鬆,廚房裏的燈泡好像不怎麼好使了。老爸搬了個凳子爬上去。我在下麵一邊扶,一邊問:“是燈泡壞了還是什麼啊?”
“燈泡吧,你這裏有備用的嗎?”
“沒呢——”
“那就沒辦法了——”他手指敲了敲塑料燈罩。
“呀別敲,灰都掉下來啦!”
“著急修嗎?”他說,“隔壁好像就有燈具市場吧?”他一步踩回瓷磚,打開我的冰箱看了看,“你午飯也沒什麼可吃的哦?要不去買個燈泡,然後就在外麵的水餃店裏吃個飯吧。”
“行啊。”
我和老爸坐在塑料凳子上麵對麵,還未到午休高峰時期,店堂裏的人不算多。因此老爸是有點壓低了聲音問我的:“我怎麼聽你之前跟你老媽提到,下個禮拜有約會啊?”
“對啊。”我的確是預備了一次約會,也把這個附加在老媽晚餐前的那頓藥片上,告訴了她。她不出意外地合理地開心,連說“白先生看來是很專情的”。
“不是之前還跟我說斷了關係嗎?”
“斷了麼,也可以重新撿起來的啊。”
“你那麼灑脫哦。”
“灑脫應該是正相反啊,是撿起來了以後重新扔掉才叫灑脫吧?”
“那你這個算什麼呢?”他突然一問。
“什麼算什麼……”
“你喜歡人家嗎?”
“……幹什麼,沒什麼不喜歡啊。再說了,處處看不就有數了。這不還是你們說的麼,處久了,感情就有了。”
“哦,你這樣想啊。”
“對啊,我不能這樣想啊——奇了怪了,明明是你們的說法,現在反過來質疑我。”我很不開心地蹺起腿抖一抖。
“我今天要帶你老媽去島上轉一圈。”他說的是近郊的生態小島。
“哦,是嗎,挺好啊。”
“她會好起來的。”
“你又不是醫生——說得一副了若指掌的樣子。”
“這個你不用太操心。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好啦……”我揮了揮筷子尖。
“你繼續照你的日子過就好了。你沒有必要勉強什麼的。”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將麵前的餃子一推,它滑出了一段讓我稍有心虛的距離。
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的辛德勒,理了個更短的發型——應該是理過了吧,我有點想不起來他往日的頭發是有多長。臉上胡楂多了些,卻讓他從視覺上看起來年輕了一點。風衣很長,可惜褲子有點寬了,至少不是二三十歲年輕人會選擇的褲子。但,沒關係,他神情還是很和睦的,朝我微笑的時候可以用“暖風”來形容,他的聲音有點啞,大概是疲倦的原因吧。
我意識到自己是在不斷尋找理由,美化辛德勒此時在我眼裏的形象。我要將他在腦海裏塑造成如同電影裏真正的辛德勒一樣,寬容和仁慈成為有型的一部分,皺紋和任何一點點與年紀有關的特征都被稱讚成“沉澱了歲月的魅力”。他走得像幅黑白的肖像畫,於是無論我的初衷是如何的不單純,如何的功利,但都應當在這樣的人麵前閉嘴才對。
大概是笑得很殷勤吧,我幾乎可以用餘光看到自己發力過度後擠圓的臉頰,而音調也超越往常地變尖了,俏皮話說個不停:
“我還以為你前麵是衝我身後的小姐招呼呢——但回頭一看,明明我皮膚沒那麼黑嘛。”
“過來時路上堵嗎?”他換了個話題給我。
“還好,高架指示牌上還不至於一片番茄炒蛋的顏色——就是紅黃相間。都是碧綠的蒜薹。”
“回去的時候也許就堵上了。”他不緊不慢地說。
“像你這樣,剛從外頭回來的又不習慣了吧?下次什麼時候又要走呢?”我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推了一車的皮球走上草坪,接下來就是不停地朝目標的門洞裏發射了。
“還沒定。先休息休息。”辛德勒放下手裏的玻璃杯,“怎麼會想到見麵呢?過了那麼久嗬。”
“誒?”第一個球,高高地越過門框,直接射向了後方的看台,“就……不知道……大概正是因為過了那麼久吧……想看看你還好嗎。”
“還挺好吧。”但他沒有轉來問我“你呢”。
“看起來比我好。”我隻好自己尋找連接關係。
“嗬。”然而辛德勒又用一個笑容完結了,第二個球被門柱彈出。
我內心有不安,難道他早已察覺我的不純粹?我的心事重重?我的計劃?想到這裏,我破釜沉舟式地硬著頭皮重新返回了球場:“現在還單身嗎?”
他點點頭,幅度在四個上下中逐漸降低。
難不成我自己再跳出來說“我也是”吧。這一次的球完全是被守門員雙手擊出的嘛!
“昨天我剛看完一本書。”他在我正局促不安時起了話頭,多少挽救了一點局麵的冷場。
“是什麼書?說什麼的?”
“名字很長。書是關於經濟戰爭的,不過裏麵有一段我倒是印象挺深的。”
“寫了什麼?”我托出個好像好奇心很強的下巴。
“寫的是,在美第一次登月計劃實施前,其實總統尼克鬆手裏還有另一個版本的發言稿,是專門為了萬一登月失敗的情況下,應該做的發言寫的稿子。”
“哦?唔,不過這種倒也是很正常的‘兩手準備’。”
“是啊,裏麵有一段寫的大概是‘是命運,注定了這兩位登陸月球進行和平探險的人將在月球上安息’,‘他們明知道返航是無望的,但更清楚自己的犧牲能給人類帶來希望’。”他的手指在我麵前靜靜地,一動不動地交叉著。
“唔……”我當時依然參透不了,心思在隨後無恥地走神,想著要如何在這一次給他留下甜蜜的希望,從而延續出下一次的碰頭。
“我想說的就是這樣……”辛德勒的臉上出現了一層極其柔軟的體恤,甚至已經超過了體恤的含義,是令我一下無言的,不失傷感的深邃的憐惜。接著他說,“下次有時間的話,可以再一起出來吃飯吧?”
“誒?哦……可以啊……”我完全糊塗了。他的意思是,到底是?
“你平時也要多保重。”他將我的右手,非常不帶多餘信息地,僅僅是握了一握而已。
“……嗯……”
遠遠不如我意料的一次約會,是大概直到幾個星期後,我才從老爸的電腦裏,找到了原因。要求我幫忙他發兩張同學聚會的照片給朋友,我拿著老爸給的用戶名和密碼進了他的郵箱。裏麵有一半是網上胡亂的消息,要賣給他低價機票或者代開發票。我在這方麵的潔癖上來,將他前兩頁的垃圾郵件都做了個清理。
很快我看到一封很讓我熟悉的寄件人姓名,我還在困惑間打開了它。
“謝謝您的來信。大概您也能猜到,我現在的心情很複雜。”我跳過中間幾行,直接看到信尾的署名,是辛德勒的本名。日期就落在我和他那一次約會的前三天。
我沒有半點猶豫地打開了被附在這封郵件裏的前一封首先拋出的去信:
“白先生:您好。”
是老爸寫給辛德勒的郵件。
白先生:
你好。
我是盛如曦的爸爸,很久以前曾經在飯店裏和你有過一次碰麵,不知道你還記得否,那次回來後,如曦的媽媽和我都挺激動,因為我們能感覺到你對如曦很好。她雖然之前也遇見過幾個心儀的男生,但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都沒有能夠走下去,一度我和她媽媽也焦慮了很長時間,但那一次我們是真的有了放心的感覺,以為這大概是你和如曦之間的緣分了。
所以後來聽如曦說你們之間好像分開了,我心裏是非常遺憾的,因為這樣一來是不是她的損失呢,是不是她錯過之後就很難有下一次的機緣了呢。我覺得的確很難說啊。
但是,前幾天,當我知道她重新向你發出了見麵的邀請時,我並沒有因此而開心。這也是我挺突兀地給你寫這封郵件的原因。我想如曦一定沒有跟你說過,最近因為她媽媽的一些原因,如曦好像有了特別強烈的決心,覺得趕緊結婚,是對她媽媽的一種安慰。以我對她那麼多年的了解,她這個心情幾乎是百分之百,不會有錯的。大概有點冒犯了,但我以為她是打算又重新找回你那裏,來達成她的決心。站在我的立場來看,似乎不應該在這裏“通風報信”,畢竟我也一直以為她需要盡早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你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人。隻不過,看到她那麼迫切的進程,我還是非常地擔心。
她是個從小就不太把自己的欲求擺在第一位的人,不喜歡追逐什麼,隻要周圍的人覺得好,那麼對她而言,就是最安心的好。所以,幾十年下來,我看過她吃很多虧,摔很多跤。隻要能解決眼前的問題,她是能做出損人利己,偶爾甚至是有些損人也不利己的傻事來的,盡管她沒有惡意,像這次,她不過一門心思想著先哄著她媽媽開心了,至於她自己如何,還有你如何,她考慮不過來。而這個習慣,她一直改不掉,我也沒有辦法幫她改正掉。能做的隻有在這種時候,先對你坦言,我想你是一個非常有頭腦的人,能有自己的判斷,你也能夠有最不傷害她的方法,如果可以讓她稍微替自己想想,不要做那麼魯莽的事。
以父親的立場,我可能不應當將這些對你和盤托出,但她是我的女兒,哪怕一直以來,我和她媽媽都挺擔心,有時候,連我們也會走偏,覺得不管怎樣,她成家了就行了。但到頭來,也不過是隨便說說的。我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地幸福。她能結一場不會有任何遺憾的婚。我想把她無怨無悔地送到另一個男人的手裏,不會在將來懊悔我當初怎麼就把她送出去了呢。
說了這麼些,希望你不要嫌我嘮叨。而如果等我們家結束這一陣的“風波”,你還願意等待如曦放棄那些急躁的想法,和她從頭開始的話,我會非常感激的,也會盡力促成。隻是這一次,作為她的父親,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暫時地打消她的希望。
她不應該為了這些而想著結婚的。她應該是想著和自己喜歡的人白頭偕老而結婚的。那也是我作為父親的心願。
我的要求或許有點過分,但還是先謝謝了。
落款上寫著“如曦爸爸”。
其實我在看到第三行的時候,就被胸口的抽噎堵塞了,一下子關了網頁。這封很長的信,是在接著的一個星期裏,被我以每次兩行,每次兩行的速度,極為艱難地讀完的。最後我如願地把自己埋在雙手裏。眼淚和鼻涕把這封信糊得很鹹。
我的傷悲根本沒有壓製的可能,提供它們的來源太多了。甚至不過是假想一下,老爸坐在電腦前——老媽還很早就學會了輸入指法,老爸則從來都是用兩根手指左右開弓地對著鍵盤按,按幾個就要對著屏幕檢查一下。所以這封信到底花了他多少時間,我想象不出來。而他最後還是寫完了。他的每一句話都把我寫得很透明很透明,聚少離多的生活其實從來沒有讓他失去半點對我的觀察力。他隻是不愛說罷了,尤其過去有老媽當發聲器,老爸安心做他緘默的調解員。可一旦他察覺到必須出的頹勢,他也有著那麼深厚的台詞。
他覺得我應該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腳,都是得由他來出麵打掃掉的糟粕。哪怕他仍舊要爬上爬下給我修電燈,換水管,補瓷磚,他從來沒有動搖過的心願是,自己再這樣操勞幾年也行吧,隻要女兒最後找到的是一場以幸福為前提的婚姻。
我哭得特別凶,哭得一點底氣也沒了。
晚上我捧著手機,給辛德勒發去長長一條微信,我不打算揭露自己知曉了他和老爸的郵件往來,一筆帶過地說能夠重新遇見覺得挺開心的,但最近家裏和公司都很忙碌,等自己把這些收拾完,希望還有機會和他做朋友,也祝他在日後的工作中順利,多保重身體。
我稍顯額外地在信息最後打了個回車,留下自己的署名“如曦”。
如此一來,就好像是,隔了很遠的距離,和一定的時間,但我和老爸在空中擊了一個無聲的掌。
當然不是那麼快樂的,激動的。
而是,我們中的一個把手舉在空中,然後另一個上來,從掌根開始接觸,最後是半空地扣了下手指。老爸的手掌很幹燥,有發硬的老繭。
“女兒,要幸福啊。”
“好啊,聽你的。”
這樣的一次擊掌。
——我不禁會覺得,自己是個挺好的人。我的意思是,各方麵,從內到外,大概有些自戀?但適度的自戀在我看來並不是一件壞事,可以喜愛自己,覺得自己挺好的,明明是一件好事。
——我挺有趣,不會讓人覺得枯燥,頭腦不壞也不會好得讓人有距離,是容易討到大部分人喜愛的那種中不溜丟的水準。可以聊很俗氣的事,也可以談起人生時卻不顯得自己像個白癡。
——有禮貌(得加個定語),外人麵前一直很有禮貌,大概源於家教?
——繞遠了?
——朋友還行,泛泛之交的很多,知己三兩個,我的缺點在她們眼裏都不是缺點,我們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一切,所以在她們眼裏,我也是個不錯的人,是個挺好的,在整個社會裏,如果大多是我這樣的人,社會雖然不會迅猛發展成烏托邦國,但整體看來會是個和氣而歡樂,沒有那麼多戾氣的,平凡溫和,小日子過成好日子的地方。
——所以我也是其中一小塊的,和氣,歡樂,沒那麼多戾氣,平凡溫和的人。此外我還自認為自己挺善良的。
——我想說的是,我挺不錯的。
——我挺值得被愛的。
——嗯,我真這樣想。
——你覺得呢?
“對你說啊,我昨天做了個嚇得我半死的夢!”
“怎麼了?什麼夢啊?不會是我讓你出庭做證,結果反而被你害得輸了官司吧?”
“幹嗎要詛咒自己呢。”我在電話這頭朝章聿甩個白眼,“不是,我是夢見自己結婚了。”
“……這也能嚇個半死,新郎是誰啊?一串香蕉嗎?”
“不是,新郎一直沒有出現。”
“那你嚇個什麼?哦!我知道了,是鬼新娘吧?”
“不是啦!”我做了夢,真實得讓我至今還能嗅到淡淡的化妝師掃來的粉底香味的夢。什麼都很逼真,禮服,首飾,門口的鞭炮聲響,馬路上喧囂的孩子們。於是連同我夢裏的百般不情願,和它逐步升級成的恐懼,都真實得讓我難以忘懷,“我就記得自己在夢裏特別清楚的一點,我是跟我不喜歡的人結婚了,就要跟他結婚了——不知道是誰,但絕對不是我喜歡的人,隻是我能結婚的人。”
章聿好像在那邊打著哈欠:“好啦,反正是夢不對嗎?醒了以後就屁都不是,哦對啦,夢裏的你的結婚戒指是幾克拉來著?要是小於2克拉,那倒真的是個噩夢。”
“具體多少忘了誒,但是戴上以後我右手就一直重得舉不起來。”我被她拖下水,開始對金錢賣身。
“那你也太不知足啦!”
“懶得理你——我掛了啊,我還得去機場接老媽呢。”
“哦,阿姨理療回來了?”不久前章聿得知了老媽的狀況,使出了連我這個親生女兒也快被氣死的力度,她聯係了一家在北京的權威機構的負責人,將老媽安排了進去——對方院長貌似是章聿第x任前男友,分手理由是她覺得對方過於開朗,(居然對一個治療抑鬱症的專家下這種評論,我真覺得搞不好在她的案件開庭那天,會有許多前男友站出來主動為嫌疑人幫腔……)但好歹是,老媽的症狀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控製,昨天出的院,今天就可以由老爸領著回家了。
“對,下午四點的飛機。”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去你個大頭鬼啊!給我在家待著,好好把律師給你的小抄都背下來!”
“律師不夠帥。沒勁,提不起興趣。”
“我倒認識幾個特別帥的,有個剛從英國回來的,叫STEAVE,還有一個很年輕,姓班,也特別帥,但人家對你八成沒興趣。”
“都是GAY,對吧,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好啦……我真得走了。”
“嗯,那我到時候給你打電話,順便問候一下阿姨。”
我倉促地抓了東西換了衣服出門,難得路上沒有堵車,到機場時離老爸老媽的抵達還有一個小時。我先是在各家商店裏轉了幾圈,等回來一看信息牌,居然飛機變成了延誤至兩個小時後的晚上十點才能降落。我滿肚子的宿便就快化成航空公司的LOGO,在身體裏臭氣熏天地咆哮。等從廁所出來,百無聊賴的我找了一旁的咖啡館坐了進去。
除了櫃台的位置做了調整,基本上裝修沒有大的變換,走去看了看目錄,新品是薄荷口味的冰飲,以及新出了兩款朗姆酒以及菠蘿口味的蛋糕。
要了那杯薄荷味飲料之後,我坐到角落的沙發裏。
刷手機,翻報紙,看時間剛剛過去了30分鍾。
翻報紙,刷手機,時間剛剛過去了35分鍾。
我不滿地兩腿蹬直,在沙發的靠背上倒下去,脖子由支柱上的木刻花紋做著按摩,可惜腦袋一滑就磕得我眼冒金星。讓我捂著腦門從凳子上半蹲了下來。
無意的空當裏——那是個有著很隱蔽破口的沙發,在坐墊和靠背的接縫中間,藏著一個眼睛似的小口。它就這樣靜默地看了我一眼,沒有絲毫打算隱藏自己的窘迫。我的無言突然被整個機場中的喧嘩放大得變了形。腳步裏的,推車裏的,安檢掃描時的“嘀嘀嘀”裏的,手機裏的,手提電腦裏的,小孩鼾聲裏的,大人閑聊裏的。燈光電流裏的,電梯運行裏的,咖啡被煮開裏的,蛋糕從紙托上剝落裏的。笑裏的,哭裏的,翻書裏的。“拜拜”裏的,“走了啊”裏的,“給我電話”裏的,“一路順風”裏的。“我愛你”裏的。他們都在向我蜂擁卻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麼忽然吹散似的隻遠遠地圍繞著我。
我的身體很靜,心很靜,眼睛和手指都很靜。
我一點不作聲地,先從外頭感覺了一下,包裹在坐墊底部的布料下,有一個長而直的形狀,觸感很硬。
我坐回了沙發上,然後將手反背在身後。
和當初塞進去時不同,沒有了萬有引力,我這一次的動作吃力了許多。櫃員如果此時將目光轉過來,就能看見一個穿著米色單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動,她的雙手交叉在身後,嘴唇咬在牙齒下,如果不仔細確認,還以為她被無形的繩索捆綁著,正打算從拷問中掙脫。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單薄的接觸麵積,遇到了那枚指甲刀綴在頂端的水鑽。它的多邊形棱周也沒有遭遇磨損,被我一個“好不容易”地回收在了食指和中指間。
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設計的遊戲裏,被安排在這裏的道具,重新回來了。我應該怎麼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了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發時的小村莊,看見最早被自己翻開的寶箱嗎。還是更通俗點的時間機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視它,可以得到幾秒回到過去的時間。
我將這把稍微泛黃的銀白色指甲刀放在膝蓋上,今天穿的都已經是屬於五月的衣裙了,薄得可以看見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終於能想起來了。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記號,無懼時間湍急的流速,“沒有關係的”“不用擔心”“我做好記號了”“就是它”“它就是路標”“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遺失的寶劍”。
就能找回,遺失的寶劍——
等我一點點將自己的膝蓋慢慢由降為升,最後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廳的角落裏,背後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飛機起降成銀白的雀鳥,室內的一側是兩組上下電梯,往前是剛剛通過了安檢口的人們,還在一邊係著皮帶,或者踩著鞋跟,同時忙著整理背包拉鏈,手忙腳亂地往外走。從特產店裏出來的人們提著不甚滿足的包裝袋。十幾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側臥的姿勢們奏著荒誕的樂譜。
我居然覺得自己看見了他。
還是他率先看見了我?他是從哪裏過來的?電梯上?安檢口?商店?還是其實,從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頭,坐得失去了一些放任。他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居然在我的盲區裏站了幾分鍾。然後呢?他是怎麼過來的?將桌麵上的手機收到一邊,低頭的時候也沒有完全地低頭,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後用小腿將座椅朝後頂開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邊的時候走過來的嗎?
“如曦,如曦?”
終於,他喊了我的名字。
終於,聽見我的名字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