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有幾次,特別想冷靜下來,用手術台上的醫生或者蟄伏在灌木中的獵人那般睿智的目光、清醒的神智,以及所有建立在生死存亡危機中,不容否認的絕對邏輯,好好思考一下名叫愛情的事。它是一小片緊貼著心髒,無論位置或麵積都極為邪惡的病變,或者一頭隻在追求果腹之欲、單純粗暴的野獸,卻兼具著狡猾和力大無窮。但我還是迫切地想要好好地完成一次真實的對峙,無論勝負至少有一個結果。雖然“思考那個名叫愛情的事”,不用多少時間就會在日後變成一個更通俗的說法——“矯情時人總是傻逼”,而必然早已有無數的受害者,一再地循環在這個自我否定的路途上。他們不論是喝著市價五十元的兌水咖啡,在餐桌上望著雨景興歎,還是蹲坐在馬桶上,凝視衛生間鏡子上此起彼伏的水漬,內心都保持一致的酸甜苦辣。我和他們一樣被一視同仁著,總是打著一場對比懸殊的仗,常常地,我連對方到底是什麼這個基本的問題,都要花上超乎想象的精力,可好在想到有其他無數的人和我有著全然類似的遭遇——我們都連看清那個對手便要耗費上一時三刻,一世半生的日子,我和他們一起頹頹然地倒在這個較量的開端,似乎也不再讓我覺得自己是那麼窩囊的人了。
那麼多,成百上千乘以成百上千的情歌,那麼多,成千上百乘以成千上百的情話,原來都隻是在嚐試做一個最基本的事——弄明白,分清楚,那個“愛”字打頭的情感是什麼。
離解決它還有兆載永劫之遙遠。
時不時我和人發出嗤笑聲,一致首肯:“什麼少女心的,早就死光了。我現在看的都是政治書好嗎,我關心對美的政策有什麼新的變化,都比看‘他睫毛的長度’要來勁得多。”
“沒錯,對著那些悲春傷秋的言情最提不起精神了,一門心思想著‘關我屁事’啊。”
這仿佛被定義為某種類型的“成長”,以至於口氣中滿是對青春歲月中懵懂的自己,毫不留情的不屑。隔閡已經如此之深,大約隻要將往日的聳動情懷定義成某種“愚蠢”,今時今日既麻木又傲慢的我,並不是一種無路可退的悲劇,反而可以被內心吹噓得既冷靜又高貴——
你看啊,那些大俗的情感對我而言真是一文不值。我在這個人世間並不是為了追求一份美好的愛情而奮鬥的,它對我來說絕不是太陽,讓我猶如誇父一般追得最後連命都可以失去。我時時刻刻都會停下腳步,去看一看街邊的演出,吃一頓一個人的飯,然後回家就這樣睡了,把命再繼續存下來朝前獨自地活,夢裏也不會覺得難過。
是啊,隻要這樣想了,我就可以重重地鬆一口氣,仿佛把前路也找好了,原先海麵上的霧都爽利地散去,光把未來照亮,照出一片盡管寬闊盡管灑脫盡管寂靜的全無人煙的我的未來。
——這其實是,宛如一紙切結書。倘若真的定了神,下了決心,把大拇指交出來,用不著動到沾血這樣誇張的地步,再淺的顏色也行,牆的灰土的褐,能把屬於我全部的人生就這樣用拇指上的螺紋鎖定了,然後和這個不知存在於何處的神簽訂一紙合約,留給我的應當就是從此往後的無拘無束吧。
又不是什麼靈魂的交易,我得到的沒準還是更長壽的歲月,隻不過割舍掉那些不適合的:喂奶抱孩子,選喜糖挑婚紗,為了房產證吵吵架,為了鑽戒光澤度吵吵架,為了去看動作片還是愛情片吵吵架。
看,訣別掉的真不是多麼美好的事物啊。
所以這次就痛痛快快地把什麼都哭幹淨了吧。隻不過是一些慣性的不舍而已,人心軟弱而已,可不就代表了我是多麼地悔恨和痛苦。我已經許久沒有那麼天真地像青春期時荷爾蒙過剩的少女那樣動輒為對方短信回得生硬就能眼泛淚光了,或者幹脆說,我已經舍棄這部分身體機能。因而現在有的,也不過是殘留神經在最後的掙紮而已,像那截留在人類尾椎骨上的,象征過去沒準兒有的尾巴的存在。
對於日後的發展我計劃得也差不多了,反正現在的人太多狡詐並有所保留,誰還會孤注一擲地去撒網捉一隻並不多美麗的鳥呢。所以了,隻要漸漸察覺我對他的聯絡已經趨近為零,馬賽自然能夠從這份疏遠裏明白,不論是什麼原因,總之我收手了。不是因為最近工作太忙,不是因為我想穩定下來好好發展,就是最簡單的,因為畫上了句號。那他自然也會撤回自己正在心猿意馬的心,隻當是走了一小段彎路,他拍掉袖子上被無意中掛上的葉和花瓣,然後就能重新回到屬於他的,沒有那麼多厚重而現實、僵硬而急切的需求的感情路上去。
本來,總不可能一出電視劇裏隻有男女主角,必然還有那麼多配角,進進出出的,短暫地站一個角落,坐一個台階,把生活給填滿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駕駛座上發呆了有多久,全因它在我的感知裏漫長得可怕,漫長到足夠我把自己倒回到一年前的時光裏去——甚至是有過之無不及。一年前我隻是和大部分境況類似的人一樣,無聊一陣,抱怨一陣,反駁一陣,又鬆鬆垮垮地沉淪一陣。可今天我卻帶了一段沒有任何價值除了證明自己是多麼失敗的回憶。
眼睛瞥到一邊,副駕駛的座椅前有一個我昨天從章聿家離開時帶走的包,裏麵裝了幾瓶她硬塞進去的酒。雖然我說自己也沒有買醉的癖好,但章聿堅稱為了防止她一時智昏喝兩口,不如先轉送給我。
我就沿著那條風景早就司空見慣的路回家吧,聽老媽嘮叨,看老爸微笑,抽空跟希特勒去見個麵,最後能成麼,那就成吧,不能成就散,一股腦兒地往前活下去。對了,我是不是跟希特勒約了明天晚上要吃飯,我真是越來越無恥了。
壓下喉嚨裏突如其來的燥熱感,幸好最後還是強壓住了內心的欲望,沒有把手伸向那兩瓶紅酒。
“但小狄那裏,你遲早要說吧。”昨晚我一直憋到出門前,才允許自己把這話在最後說出來,好像因為是扶著門框時說的,它便隨時能夠溜掉似的。
“嗯。”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陪你一起去。”必然是我人生中絕對難以忘懷的場麵了吧,但“我的人生”什麼時候成了毫無瑕疵的美白玉了嗎?
“行啊,如果我決定了的話。”章聿臉上還是淡淡的無法判斷感情屬性的光芒,不知道這陣子身體上的改變是不是也完全影響了她。我沒有懷孕的經驗,因而無從用自己的經驗去判斷那到底是怎樣的意義重大。
我最後撫了一下她的臉頰:“做你的朋友,挺倒黴的啊。”
“是吧?那下次你想搶銀行,也提前通知我哦。”
“行啊。”我和她一臉無良地開著玩笑,“其實我每次在馬路上看見停在銀行門口的運鈔車還有保安員們,都會特別有衝動想上前跟他們說話。就是想知道他們會怎麼對待我呢?”
“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問一聲‘最近的廁所在哪裏’也好啊。”
“沒準人家一掏槍,我們連找廁所的必要都沒有了呢。”
“如曦,我會去說的。”章聿的臉上還維持著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裏。”
“……嗯。”我還在回神中,果然同樣的話再多重複幾次好像自己便有了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
忘記在哪裏聽到過對於為什麼女孩子都愛結伴上廁所的討論,最後的結論當然是不了了之,但這卻是幾乎所有女性從一旦有了朋友意識後便首先會用來實現的舉動。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了,可還是非要在許多場合還恨不得手拉手去解決內急。因此,我在內心默默地勸慰自己,就當是很簡單的,她放下杯子,然後看著我問“去不去廁所”一樣的吧,哪怕我最初並沒有打算“不想去欸”,可她依然會扭著熟練的身體“去嘛一起去嘛”,讓我終於沒轍。
就當成是這樣簡單的事也好。
隻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電話來得有點快,我剛剛到家沒多久,她便通知著:“我定了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麵——不過你放心,如果和你的約會有衝突,我記得你有約會吧?你不必硬要過來的。”
“啊……那什麼時候?”
“明天中午。”
“那沒事。”和辛德勒約在晚上。
“哈,我就知道,你約會的話也肯定是晚上吧,看我多體貼。”她還有十足的心情來揶揄我。
“你還說,要是被你的事攪黃了我的心情,晚上我能開心嗎。”
“不會啦,相信我,我已經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我不會逼迫小狄怎樣的,隻是把事情告訴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麼,我覺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邊說一邊不自覺地用手撫摩著自己的小腹呢。或許今天已經能夠從外麵便感覺到下麵有生命的隆起了吧。我想象著一種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覺,倒也正因為這份無從想象而更加讓我敬畏了起來。
“我相信你的。”
“嗯,不會攪和你和你對象的。”
“什麼對象啊!”我在語氣中跳起來要拍她的頭。
“本來嘛,你別覺得我最近變遲鈍了,我還是看在眼裏的——你這一陣都有些怪怪的哦。”
“我那是便秘。”我口不擇言地堵她。
“嘿嘿。”她哪知道自己正笑在我的傷口上,“好了好了,以後再慢慢拷問你。”
“真的,先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現在說這個話,有些晚了哦。”
我們還能夠大言不慚地撕扯對方的禁忌了,挺好的,都這麼大了,知道對於一些難以消磨的後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處,一邊承認自己的失敗和糟糕,一邊以這樣的失敗和糟糕為墊腳石,覺得照樣可以走到康莊大道上去。
“等一下……”
所以啊,馬賽,我真的沒有辦法等這一等。我臨著窗站,掛掉電話的手一撫上額頭便回到之前的那個“句號”上。
我衝馬賽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熱情又冷漠,猶如一塊繃帶已經脫落了一半,而我把它從胸口拉走的速度卻快不起來。它還是要一點一點,用分毫之距離,刺激我有關痛覺的神經,我就用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會神地觀察自己小規模的血肉模糊:“你想說什麼?”我問馬賽。
“……”他躊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簡單的“你這兩天怎麼了”“你是在不開心嗎”,他開始覺得這些異常直白而尋常的問話說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來中和去,“你還好嗎?”說的還是最像發生在校園戀愛中的話。
“我麼,一般吧。”我拿不準自己是否語氣裏出現了輕微的自嘲,“不像你們年輕人,我每天都又忙又累啊。”出口完才察覺自己把話說得很古怪,也不合當時的語境,我該不會是用老領導的托詞在抵擋吧,於是我衝著馬賽微蹙的眉心補了一槍,“你永遠不會理解的。”
他多少聽明白自己不被我認可的理解決不是“忙”和“累”,因而有些著急地問:“下班後你有空嗎?”
“沒有。”我大概是等這話等了很久,所以必須要求自己答得不那麼咄咄逼人,我還是掛著熱而冷的笑。
“……真的嗎?”
“不然呢。”
“那我晚上給你電話?”
“馬賽,”我語氣溫和極了,“我要是有事要找你,我會聯係你的。就像如果你沒有什麼要緊事,也不要特地來找我,我真的很忙,也非常地累。”要緊事,他還能有什麼關於我的要緊事呢,我在心底冷笑起來,我也被110帶進過一次派出所嗎,我怎麼肯去搏一次這樣的“雨露均沾”。
我就是這樣扔下他後踏回自己的路了吧。盡管事後一旦坐回駕駛室,我看著被燈光打亮的車庫內柱,便止不住地開始放縱思路準備好好地想想那個名叫愛情的東西。可結果還是單一的——我把指紋按在了幾近詛咒般的切結書上了。
這個社會上,也許再過五十年,確實是會有很大一批依舊維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許是跟著時代而產生的新的現象吧,慢慢地,當單身變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麼“可恥”,慢慢地,也許不再有沒完沒了的關於他們的話題,關於他們的電影,關於他們的電視節目,他們變成類似“丁克族”,不,也許是更加尋常的,不為人所注意的族群。社會開始衰老下去,開始一個一個單獨地生存下去,開始保持這種對愛情的無所謂和放棄,就這樣走下去——我又憑什麼說它不可能呢?
在趕去接章聿的路上,滿腦子都是這樣的胡思亂想,然後看見她有些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身體坐在我身邊,我又突然想,未來五十年、一百年後的人們對於婚姻本身又會發生怎樣的認識變化呢?對於第三者會有附加更糟的標注嗎?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還可不可能更五味雜陳一點,但陪著自己的朋友去對外遇對象坦白懷孕了這種事,絕對不在我人生必須實現的五十個願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臉上上了一些非常簡單的妝,開始被我問及時,她回答得很是一如過往的風範:“是對孕婦沒有危害的牌子,況且,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我怎麼能素顏上場啊?那還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了!”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其實我非常擔心,一旦她感情激動起來,發生了人身傷害怎麼辦。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廳桌麵上的刀叉通通收走了。
“挺好的。”章聿看穿了我的心思,“都說了讓你放心啦,我不會怎麼樣的,都過去那麼久了,現在早就平和得多了。”
“好……”在我話音剛落之際,我看見了出現在餐廳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態當然充滿了忐忑、懷疑,和為此而不得不加大劑量的鎮定,在臉上錯綜複雜著一份讓我很是不耐的靜默。
“你中午沒事嗎?”等他落座後我問。
“沒,你呢?”
“我從公司溜出來的。”
“哦。”
“那要先點菜麼?”我問章聿。不知怎麼,我就變成了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衝我點點頭,又轉過去朝小狄笑了笑。這個笑容在我看來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舉起手來大喊一聲:“服務員,菜單!”
明知道這隻是更像一場鴻門宴的飯局,我勉強點了杯果汁就用“減肥”打發了小狄的問話,章聿也隻要了一份沙拉,於是小狄默默地接受了藏在這兩道“菜”裏的消息,合上菜單對服務員說了句“給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隨後他轉過來看著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嗯。大概是沒睡好。”
“哦是麼。”
“唔。”
“最近沒有再隨便亂跑吧?”
“欸?”
“像上次那樣玩失蹤。”
“哦……沒了呀。”
“這樣不好。”
“嗬嗬。”
“我說——”我確實是聽不下去了,我受不了這種完全自我欺騙式的安然無事,“你看下,我是說小狄,就咖啡的話,你吃得飽麼?”
“……沒事吧。我現在也不餓。”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餘光裏縮到了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將靠近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掌心。
要開始了。
“……懷孕?……”
“是的。”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覺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靜而權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讓這個由第三者發出的證明完全板上釘釘。
“你嗎?”而小狄依然看著章聿問。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幾乎要低頭下去。
“去醫院檢查過了,沒有錯。”我的目光牢牢地,像從草原上抓住一隻兔子那樣牢牢地擒住小狄臉上每一絲的神色變化。果然,和所有電視或小說裏塑造的那個傳統沒有差別,所有男人在聽到有女人對自己說懷孕了的時候——尤其是在非傳統、不正當的情況下,他們的表情簡直生動極了。我大概以後很難有機會重溫,那滿布在小狄臉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慮。
“……我不太明白。”他卻直白地說。
“什麼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沒什麼的。我告訴你這個,也隻是想讓你知道而已,畢竟這個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瞞下去。但我也隻是想讓你知道,沒有別的。何況比起你來,我爹媽那裏才是更難交代的。我必須要準備好精力去對付他們呢——所以,你不要把這個看成是威脅,連攤牌都不是。我隻覺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沒有其他要求。”
小狄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咖啡杯上,他臉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麵前的咖啡一樣濃了,接著他抬起眼睛看著我:“……你知道的?”
“嗯。”
“……”
小狄還在沉默的時候,章聿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個廁所。”
“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麼呀,你現在也不是很方便吧,當然我陪你啦。”
“真的沒關係啦,你在這裏幫我看著他就行。”章聿幾乎是笑著,“萬一他乘機溜走了怎麼辦呢?”
“……”我站到一半的膝蓋又坐回去,“你真的沒問題嗎?”
“沒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廳的走廊盡頭。
我的目光還朝著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對麵朝我緩慢地開口了:“你知道的?”
“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指什麼?”
“懷孕……”
“……你自己種的果你自己忘記了麼?”我有些氣憤,“就算那天你喝醉了,但也不至於完全裝糊塗吧?”
“喝醉的事……我記得。但——”
“什麼?你想不承認嗎?”我突然有些慶幸還好章聿不在場,給了我足夠強硬的底氣。
“你先別對我開炮,你能告訴我那天到底是什麼經過嗎?”
“章聿就告訴我說是她把你灌醉……當然這個也是她自己腦子壞了——才得逞的。”
“那天是個同學聚會,她和我都醉得很厲害……這個我記得的。”
“所以啊,你們不是去了賓館嗎。”
“沒錯……但是……”他的臉色直到現在才一鼓作氣似的變得灰白,“我把她送到賓館後,我就離開了……我並沒有在那裏過夜……也沒有和她……”
“……”當我終於理解小狄從開始便一直滿懷的困惑到底是什麼後,我從頭皮開始,一寸一寸,猶如被灌著冰水,“你說什麼……”
“我真的沒有和她睡過……”他不是撒謊,他否認得連自己都希望寧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誰……”我身體裏最後一絲空氣都被吸走了,原本還在紛亂中的一切,靜止在了一個永恒似的定格裏。當章聿回來時,她隻看到我雙眼通紅,在小狄臉上抽了一個凶狠的巴掌。
“你他媽有沒有一點盡到照顧的責任啊!你怎麼能讓她遭遇這種事啊!”
我把攢了很久的眼淚用到那時流了個痛痛快快,仿佛連整個女廁所單間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動的共鳴,它把我的哭聲回蕩著,門外有被驚嚇到的腳步,亦近亦遠地像圍觀一隻垂死的鳥獸。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幹幹脆脆地死透算了,這樣一來也不用前後去推論聯想,為了告訴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強奸而不是在主動意圖下實現的性關係。這句話讓我把手指塞進嘴裏,發泄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樣很難覺得生理上的痛。
過了一會兒章聿在門外小心地敲門:“曦曦你沒事吧?……怎麼啦?別難過啦?我還好啦,幹嗎呢,突然之間……好啦,別難過啦,反正都講出來了,小狄還比我預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別哭啦,你看,沒事的啊……”
“……”我的手心裏決堤似的接不完眼淚,這個惡性循環的殺傷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聽來何其可憐,我一想到在她的認知裏,事情到這裏就結束了,她挺過了第一關,她帶著自己種下的愛情之果,不潔的卻也是美麗的果實,願意往後就這樣過下去,我一想到這些,和那個不知是誰翻滾在她身上的犯人,幾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發不出聲音。
我突然回憶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經問過我,章聿難道就不會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嗎。可這個代價是應當被咬牙默認的嗎?我可以對她說“你看,沒辦法的事,這就是你的代價”?“你活該”?“你該吸取教訓”嗎?
好容易打開門後,我幾乎是一腿長一腿短地跌了出來,我拽著章聿回到餐廳,又指著小狄說“你跟我過來——你過來就是”,我們三個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兩頭挑著肩膀上的擔子,而什麼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緩緩地能體察到一份不祥,可她終究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被瞞著,這事原本就帶著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須得到坦白的殘酷性質。而我的責任,就是至少挑一個能夠藏得住她的反應,也確保了安全的場所。
餐廳門外有個還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園,沒有水塘,很好,有個亭子,在比較隱蔽的地方,沒什麼路人,行吧。我就這樣一路拽著章聿和小狄,把他們帶到亭子裏。往後的發展是幀數跳得飛快的畫麵,我隻能選擇零星幾幅存進記憶裏。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從肚子裏撕出的號叫,任憑我做好了心理準備,還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接著我記得自己和小狄一起,從章聿手裏搶過那塊她從地上隨手撿的石頭,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將被奸汙的痕跡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對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麼大的力氣,讓我一再地為她爆發於絕望的同歸於盡般的力氣,感到一陣膽寒。在那幾分鍾裏,我的指甲縫裏卡滿了不悅的磚屑,身體各處都經受了來曆不明的撞擊,指關節就在那時崴了兩根,等到它們從持續了一周的僵直裏,總算可以恢複過來時,章聿做完了流產手術。
我朝客廳裏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親在削一隻蘋果。他有點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時候,老花鏡框從鼻梁上退落了一小截,長輩式的眼睛就從上麵被特地騰出的空隙裏努出一些來看我。
“等下我想帶章聿去外麵吃個飯,行嗎?”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謝謝你,一直來陪她。”
“這很平常的,我們那麼多年的朋友了誒。”我笑得有些幹巴巴。腿還是直不起來,總以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親下一句就把事實真相攤開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廳監控錄像,我的行車記錄,路人證明一二三,章聿的檢測報告,以及那個真犯人的照片和他三代祖墳的地址,讓我接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錯了,讓我為你殺了這個渾蛋來償罪吧”。
“章聿那種個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蘋果遞給我,看我身體朝章聿的房間側過去,趕緊說,“你吃呀,給你吃的。她的還有呢。”指指手邊的第二個,然後問我,“章聿在幹嗎?”
“書看到一半,估計眯著了。”
“又躺著看書,從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地胡來。”他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轉著手裏的蘋果,遠近一發生變化,眼睛就得在鏡框後上上下下地換位,把這個動作做出了點標準化的老態。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這樣——不過心腸很熱。”
“是嗎?跟血型有關的?說到這個,我想起來,她小時候,一到夏天吃飯看電視都要擠在我旁邊,跟我說因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著爸爸的話,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隻顧著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個挺乖的女兒。她媽會嫌——當然有時也隻是愛說罷了,但我一直覺得我們家章聿是個挺乖的女兒。”章聿父親沒有再往下說,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進了蘋果核的心裏。
從章聿家回來後,我拐進了樓道裏安置的大垃圾桶旁,今天顯然已經清理過了。我的羊絨連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樣,被一視同仁地運走了。我一邊掏著鑰匙一邊尋思怎麼給老媽打個電話,盡量含混地道歉。有許多原因,讓我出了章聿家後長籲短歎就一路沒停過。我追憶前一晚老媽離開時的細節,大多由聲音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淺淺,摸索衣服口袋裏的零錢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後關門時,不甘太輕又不忍太重的聲音。我的自責後知後覺地來了,正打算給她賠禮時,電話倒趕在我的動作前響了起來。我翻找著包裏的手機,是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短信,可惜內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請轉賬到這個戶頭上”。
是陌生的號碼,沒錯,但馬賽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麵的內容說是這是他在南方辦理的新號碼,有需要的話請更換一下。群發的屬性太明顯不過,所以我沒有回。
是進了房間後,才重新把短信打開。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經換了新的身份,他現在是個“+186”開頭的號碼,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機裏的兩個漢字寫著“馬賽”,那個“馬賽”給我的最後一封消息是在四個月前,我在裏麵寫“好,我就下來”。隨後我在羊絨連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著電梯下了樓,過兩條馬路,有個避風的觀景走廊,他在那裏。
奇怪了,我明明記得是沒有風的,因為路側的銀杏樹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暫停鍵的按鈕,葉子流到半途,黃成了幹涸的固體的樣子,濃在畫布上掉不下來。畫布是半陰的天空,灰和藍的比例一直在改變,可永遠是灰占了大頭。陽光很傲慢似的轉來一眼,卻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麼都被它點睛似的點活了。樹也好,天也好,馬賽也好,我也好。
他隨著我的靠近收攏了站姿,在我麵前靜靜地長高一截,可惜神色裏是持續低微的,在陽光剛照下來的時候,馬賽的睫毛討饒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們隔了一尺來寬的距離站著。馬賽的眼神裏蘸著黯然衝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從剛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裏,透過隔層抓著裏麵的布料,像捂一個好了很久的傷疤。
彼此誰也沒有率先開口,隻有呼吸在各自為陣地送上微小的白煙。而一開口就不對了,白煙會變得很清晰,變得很直接,變得很生猛。話越是說得急和快,冷氣就把它們越是紮紮實實地拓印下來,具象了你的焦慮,憤憤,心酸和急迫。
於是為了改變這個狀態,我和馬賽開始不約而同地往前走,兩人中間的距離還在,他踩三步的時候我邁了四步,大家的腳步由此一點點亂開,到下一個輪回裏又重合,再過一陣接著亂開。大齒輪帶動小齒輪似的,然後我發現我們已經走了很遠了。
“中午點的意大利麵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廣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終於開口了。說著很閑很閑的話。
“C字頭的嗎,的確時好時壞的。”他應著很清淺的聲音。
“那就是有兩個不同的廚師燒的吧。”我們談話時卻都看著周圍的景色,遠處有電視塔,頂端的線沒在灰蒙蒙的塵霧裏,“你知道意大利麵要怎麼判斷煮沒煮好不?”
“不知道誒。從沒做過。”
“撿起一根麵條往廚房瓷磚上扔過去——‘啪’,粘住了就是正好。”
“真的假的,聽著怎麼不太靠譜。”
“是真的啦,米其林五星餐廳的大廚說的。”
“米其林餐廳最高也才三星而已。”
“關鍵不在這裏呀。”
“嗬。”他笑出一團溫柔的白氣,“好吧,我記得以後試試。”
“嗯,以後有機會的話你要試試。”一不小心就說到了“以後”。我的鞋尖開始在樹葉上無意識地試圖鑽一個小洞。
“我不知道怎麼做了。”他很誠實地對我說。
“先把水煮開——”我的明知故犯其實很不巧妙。
“能給我點時間嗎?能等我一下嗎?”
“我不覺得是給點時間就能解決的……”果然隻要一提起這個話題,就給我一種深深的,我是在和馬賽合謀著一次加害的錯覺。到這個時候了,我竟然感不到絲毫哭天搶地的需要,“你不準走”“你隻能留”的要挾,沒有;“有我沒她,有她沒我”的威逼,沒有;我雖然也渴望有一個最好的辦法,但目前看來這個辦法隻有時光倒流才能解決。
時光倒流到哪裏呢?
“總之得先找份工作對吧?”他眉毛挑得特別避重就輕,“‘51job’靠譜嗎?”
“大概吧。我好久沒試過了。”
“搞不好最後是在‘大眾點評’上找到的工作。”
“怎麼能?”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心不在焉。
“就好比,之前去過的餐廳,店長見我一表人才,等到我上網點評過了,他立馬留言過來……”
“告白嗎?”
“女店長的話,有可能。”
“馬賽——”
“……嗯?”
“你知道……我沒有辦法……不是工作的問題,而是……你知道的……”
我的視線沿著馬賽的外套走一圈。黑襯衫和黑領帶下整個人照樣秀挺得要命,那份稚氣也是要命的。領帶鬆了,不知是不是之前煩躁中故意扯鬆的,我還是抬起手。黑色領帶仿佛一條遊蛇,扼住的就是他的喉嚨。讓他隨後的發言更難以形成聲波。由此他看我的神色裏果然保留了部分的懇求,“你定吧”“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
但我比誰都清楚,我做不出那個對我們最有利的決定。我早過了為感情可以拋頭顱灑熱血,賣掉個把親朋好友在所不惜的年紀,隻要自己有床單可滾,管別人怎麼在微博上把我罵的思維方式,眼下在我看來和天方夜譚屬於一個級別。我已經舍棄這部分身體機能。因而現在有的,也不過是殘留神經在最後的掙紮而已,如同那截留在人類尾椎骨上的,象征過去沒準兒有尾巴的存在。
噢,原來能將個人狀況一直停留在“單身”上,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規矩又多,卻很愛挑剔,浪漫起來不切實際,但又總拿現實來逼迫自己,遇到麻煩就會退讓,美其名曰為自尊自愛,事實上不過怕失敗後丟臉。別人是不主動,不負責,不拒絕,到了我這裏,修改成不主動,愛負責,常拒絕,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麼。
連曾經使我有過一瞬什麼都可以為他放棄的人出現後,我最終還是回歸本性,什麼也沒辦法為他放棄。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是我自欺欺人地給出了一個滿分,隻須稍微挪動步子走遠兩步,就能看出破綻。我明明還留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和他並駕齊驅的,舍不得動。這當中,也有和汪嵐的友情吧。
我以後還能埋怨上帝什麼呢,不給機會,遲遲不給人選,不給一個值得我愛的人,不給一個也愛我的人,給吧給吧都給了,給完以後又得到我一句“哎呀要不還是算了”——我要是上帝,遇見像我這樣的事兒逼,左右開弓抽十個大嘴巴先吧。
嗯,我真的想抽自己。就這樣,和馬賽沒有辦法往前走了。
“給我時間讓我處理吧。”
“……你自己覺得呢……有這個可能嗎?”
“……但我還是得去做才行啊。”
“有這個必要嗎。”我衝馬賽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熱情又冷漠,猶如一塊繃帶已經脫落了一半,而我把它從胸口拉走的速度卻快不起來。它還是要一點一點,用分毫之距離,刺激我有關痛覺的神經,我就用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會神地觀察自己小規模的血肉模糊,“真有這個必要的話,也行啊。”
“……”他躊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簡單的“真的嗎”“是當真的”,他開始覺得這些異常直白而喜悅的問話冒出了傻氣,說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來中和去,“你覺得這樣可以?”
“嗯。”首先我不覺得這樣可以,其次為什麼要我覺得。
“我會,找時間,盡量快地……”他想要把每個短語努力變長點,成為流暢的句子。
“馬賽,我大概之後很久都不會結婚。”我突然冒出了心裏話。
“……什麼?”他顯然被我的唐突擺了一道。
“真的,我差不多看穿自己這個人了,就是沒有辦法那麼簡單地修成正果的。性格決定命運對吧,我的命運早被我的性格決定了的。”扯那些社會的變化,男女的性別差異都沒用,毛皮都觸不到,就是性格決定的,歸根結底還是個體,社會不過是用來做墊背的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