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幹脆地樂:“真沒見識。”
我也幹脆地認:“是啊是啊。”又打開一個圓形的盒蓋,“那是什麼?生菜?”
“嗯。”
“都捂得熟了。”
“半天沒人開門啊。”
“我是……”我回神,“怎麼你就來了呢?”
“嗯?”他被我問得一怔。
“你不在我的MSN上吧……”
“在別人電腦上看見的。”
“誒?”
“之前在加班呢,同事電腦上看見的。”
“哦……”原來如此,“又在忙什麼呢?”
他用筷子往我的碗裏一顆一顆夾著餃子,於是之後馬賽回答了什麼我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筷子拿在偏尾端的地方,比一般人的位置要高,指甲蓋上看不見什麼白月牙,那說明什麼呢,是身體很好的意思還是身體不好的意思?我一發呆就忘了自己已經停頓了動作,直到馬賽用目光把我喚醒。
“怎麼了嗎,累了?”
“不是。”我用力地搖頭,筷子尖插進餃子去,仍然冒出一些油亮的汁水來,而更快的是新鮮的香味,在轉瞬之間侵入了我的神思,“……怎麼你就來了呢?”
“誒?”他沒聽明白,“給你帶——”他開口說到一半,看我這次搖頭的頻率變得既慢又凝重,即便不明真相卻也知道有什麼東西絆住了原先輕快的空氣,“出什麼事了嗎?”他伸過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麼,隻是回握的力氣無可奈何地透露了我的慌張。
章聿的腮幫子還鼓著一個小山丘似的圓包,那是屬於我們幼年時期的記憶,她在講話時那個山丘便不時左右地滑動著,我似乎能聞到那塊泡泡糖在她嘴裏灌滿了的甜味。但她用那麼甜的味道,簡單地吐出十幾個詞語給我:“喝醉了,其實是我故意的。我讓他送我去的旅館。”
她的聲音輕柔,似乎品味著其中獨屬自己的溫情。但我還是不可自製地打了個哆嗦,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認自己所處的環境。即便沒有那麼多慈悲心腸,可常識依然告訴我這是個不斷誕生生命的地方。那麼,當中又有多少個生命,是用“喝醉了”“故意”和“旅館”為開端,就像從河流打撈出的空罐頭一樣,被拋入這個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了……”沒有其他話可說,我隻能尷尬地苦笑著。
“你回頭可以盡管罵我。”
“我不罵你。”我看著章聿發黃的眼睛,咽下了後半句話。我想說“反正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聽的”,可既然連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費口舌呢。
章聿率先歎了一口氣:“我再有一個月就三十了。你記得麼,我們以前一起看《老友記》,還沒有辦法理解,裏麵每個人過三十歲生日的時候,為什麼那麼抗拒和驚慌。也真是,到現在我才理解。離得越近我越害怕。我孤單壞了,我甚至覺得怎樣不齒的事都可以做一做。”
“……你這個人太極端了。”我心裏涼涼的,“那未來的四十、五十、六十,是不是就別活了。”
“不一樣的……”
“有什麼不一樣。”
“現在我的心還沒有死,可一旦它放棄了,那就是真的死了吧。”
“……”我一瞬腦子裏開閘似的充了血,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又開始憤怒和不安起來,但我必須忍住。我知道自己在見證一個極大而高危的賭注:“先別說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大概連我自己也忘記了,等到反應過來自己的舌頭下還壓著那顆和章聿同樣的泡泡糖,我的整個口腔已經完全被那童年時分的甜味吸幹了所有口水,它硬得像顆石頭。
“有個朋友,生病了,之前去醫院看了看她。”在馬賽的掌心裏,我唯有這樣避重就輕地逃避現實。
“噢,是嗎。”他毫不懷疑,“病得厲害麼。”
“倒還好。隻是我挺心疼她。”卻心疼得始終不明不白不情不願。
馬賽夾了一個餃子到我麵前:“嗯。”
“你明天調休麼?”我一嘴羊肉地問他。
“可以晚些去吧。”
“哦是嗎。”我低下眼睛攪著碟子裏的醋,“也要注意身體。”
“你可沒有資格說我呀。”他還有開玩笑的心。
“唔唔。”
“涼了吧?”
“還好。”我囫圇地又吃一個。
“好像是有點涼,我去熱一下?”
“唔唔。”我頭點到第三下,發現自己好像是哭了。我抬手用小臂蹭了一下,果然有水的痕跡。然後如同開關跳到了上一個級別,突突突地,從我身體裏全速運轉的機器,拚命地擠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我是掉在一個酸味的湖裏爬不出來,連腰都直不住了。
大家都想要“幸福”啊。說一萬次一億次,幾乎被透支的詞語,但我們每個人都還是想要啊。到後來不擇手段,氣急敗壞,擲著那個總是不肯給我們正麵的硬幣,依然心懷希望總有下一次會成真。但被甩的被甩,被騙的被騙,走一條孤懸的橋就快到頭了可它依舊要坍塌,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放不下的依舊放不下。
我用力地,緊緊地抓住馬賽的胸口,到最後幾乎像要把自己的味道蹭到對方身上去的犬類。
“……”他在一陣屏息後低著頭問我,“沒事嗎?”
“沒”字慣性地要應聲而出,可我咽了回去——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可以全神貫注地把自己的精神意誌當成可見可碰的東西,傾注到那枚名叫“幸福”的硬幣上,我用了所有力氣吧,以至於不知道還能怎樣用力,等待它給我一個明朗的正麵。
我挺直身體,用鼻尖同樣抵住馬賽的鼻尖,我要在他的呼吸裏問他。
我要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