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徹底地沉默著,將她的掌心揉開,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衝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神智裏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小狄發短信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謊隻是手機不見了,“但人沒事,很平安”,卻在“平安”最後還是忍不住加了三個莫名的感歎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家庭—— 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的幾乎彎不下腰了,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發還是濕著的,眼睛也是眯著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了,她精疲力竭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明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了些生活用品。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了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裏麵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麼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對胎兒會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著一袋食物,臨到付錢時又塞了兩包泡泡糖到收銀員麵前。
“嘿——”章聿見我拿出一根菠蘿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吧?”她努努嘴,“不過,都多大了。”
“沒所謂。多大也可以吃。我們以前還吃什麼來著,跳跳糖?果丹皮?還有那個跟耗子屎一樣的,叫什麼?”
“鹽津棗?”
“哦哦。”我們各自含著那幾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說話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將下巴擱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並不明顯的腹部位置:“是怎麼發生的呢?”
“……你說孩子嗎?……”章聿仰起頭,神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仿佛就要回到過往的羞澀中去。她鼓圓了嘴,吹出一個粉紅色的泡泡來,又等它們“啪”一聲爆炸。但很明顯的是,無論那是多麼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勢,章聿的眼睛仍在疲勞中染成黃色,同時有一對淡弱的細紋在她的臉上劃出槳去。
我坐在家裏發呆,我不太高興——說也奇怪,十年前的心態常常是“我沒什麼可不高興的呀”(還帶個“呀”),一瓶冰飲放在桌子上留下的印漬都能讓人聯想些“無瑕”啊“揮灑”啊“青春萬歲”啊的。現在反了過來,日子變成“沒什麼可高興的”。宇宙飛船發射升空——幹我屁事呢;今年的土豆又喜獲豐收——我愛吃茄子;本世紀千載難逢的單身節——關掉這個網頁,關掉關掉。
假設右上方有一架攝像機。它懸空著,穩定,牢靠,沒有電池用完的危險。和我保持固定的距離,突然地我俯倒下去,它也能敏銳地捕捉並調整自己的鏡頭方向——嚴格地收錄我的一舉一動,忠實地保留我的一言一行,如果真有一個第三方的角度,能讓我徹底看清自己,而我都在做什麼呢。
架著的左腿換成右腿。MSN的簽名修改成“想吃烤羊肉”。一枚一枚檢查自己的指甲油。在右眼上細微的瘙癢,前兩次都搜尋無果,最後是對著鏡子撿掉了粘在上麵的一根頭發。用鞋底蹭著地毯,仔細而徹底,像動物園裏的母猴子給自己的小崽捉著跳蚤。撓一撓額頭。調整座椅的距離。又一遍重新檢查自己的指甲油,可究竟在計較哪些方麵卻無從知曉。
一定會讓人大失所望啊,原來是那麼無趣的,但大半時間這就是我的生活了吧。所謂的“一個人的”“不受拘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說得再好聽,還原真相後確實一塌糊塗的無聊。我把頭鑽進被子裏去,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腦海中一陣灼熱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聲,我記得以前也曾經聽見過,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是淩晨時分,在城市的江麵上拉響的輪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裏留下幾近寂寞而浪漫的諾言——而此刻它又響起了,“嘟——”“嘟——”“嘟——”越來越清晰。
我一個猛子坐起身體,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向玄關。
“再不開門,菜都要涼了。”馬賽抖一抖肩膀,“外麵真冷。”
我回頭去看牆上的鍾,轉過臉來,晃著神:“……要進來麼?”
他有些無辜地忽然笑著:“可以不進來的。”
“哦,沒……不是這個意思。”我壓根是跳著後退一步,讓出的空間裏,馬賽把手裏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後,蹲下身解著鞋帶。當我看著他露出在頸後的襯衫領,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擁抱他。
在桌子上擺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沒什麼成對的餐具,雖然商店裏但凡推出什麼新品,總是一隻黃色一隻藍色,一隻黑色一隻白色,連杯子勺子都要變作一雙以防它們孤單,好像在廚房裏擺一擺,過六個月就會多出一隻綠色和一隻斑馬紋的後代來。好在我沒有嚴重的選擇障礙,替我大大地節省了一筆。
馬賽拿著那隻我所有餐具中最簡單穩重的一副白瓷碗,對比之下我手裏的米黃色可以用鮮嫩得幼稚來形容。
是因為這個理由麼,我難得地覺得他今天看來與眾不同,以往總是緊緊包裹住他,讓我有所畏懼的名為少年的藤蔓此刻蕩然無存,甚至他不過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讓我手指間有些難以控製地哆嗦。
“……我說的可是烤羊肉啊。”開口前我先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寬容一下吧,這個點兒可沒有地方賣,有羊肉餡的餃子算很好了。”
“我都不知道餃子還有羊肉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