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4S店裏重新回到我身邊的坐騎換了一張新的前臉,那幅猶如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的“完好如初”,仿佛反悔般要否決我記憶裏與它有關的畫麵。而車庫的立柱也已經被粉刷一新,不愧是一平米要收取八塊八毛的高端物業,工作效率颶風式地快速。我站在這根比以往更加光潔的柱子前,脫下手套,用右手的食指端一抹,一小塊尚且新鮮的粉末就在上麵老老實實地招認了。啊,果然,掩蓋得再深,那依然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我像個重回犯罪現場的偵探,這裏的蛛絲馬跡隻激發出了內心更深的興奮,再動一動鼻子,也許連當時分布在空氣中煩亂而焦躁的氣味都能重新聞到吧。於是,偵探、加害者、被害者,我似乎是帶著多重身份,再訪這個現場。而不管是誰,無論表麵上有多麼不屑一顧,本質中還是難逃對drama queen的向往,因為一顆顆在皮膚上站起的疙瘩,大概就是竭力掩飾自己此刻有多麼得意的後遺症。
所以也沒有多少害怕了,當回到樓上的辦公室裏,汪嵐衝我一招手時,我迎向她的每一步都額外地抬著膝蓋,仿佛有一個悄然的下行的台階。我在巨大的得意中把自己默許在了高處。
兩三句聊完工作,汪嵐伸展著手臂:“累壞了。”
“又加班了?之前的報表有問題嗎?”
“嗯。”
“唷,誰的年終獎要蒸發了?不過,幹嗎事事躬親呢,不是手下牛馬一群嘛。”
“一群黑毛和牛與赤兔馬,比我還難伺候。”
“嗬,農場主裏你人品最好了。”我與她玩笑地閑扯,卻在每個句尾上都翹著按也按不下去的笑容,“所以,弄完了?”
“差不多了。”
“噢,今晚一起吃飯嗎。”像一艘已經進了水的船,越來越昂揚起來的快樂沒準與挑釁無異了吧。
“誒?”
“想吃點好的呀。”汪嵐自然不知道,我津津有味聚焦在她臉上的視線裏,蘊涵了累積數日的近乎“資本”的東西。她在我看來徹底的一無所知和蒙在鼓裏,讓我忍不住假惺惺地幾乎想要憐恤她,“我請你啦。這頓。”
“幹什麼,還請我客。”
“沒幹什麼,請你吃飯有什麼不行。”我舔舔嘴角,好像那裏幹澀著我的無恥之心。
“不過今晚……”汪嵐想了想,“啊今晚不行,我有事了。要不改天?”
“也行,看你方便,然後我們就去好好吃一頓。
本來嘛,我有足夠的理由去發表一個炫耀性的宣言。就好比一個赤貧在突然得到天降的巨款後,料是她有一顆再冷靜不過低調不過的心,克製了一路,也會難以自製地在盡頭的甜品店裏買下他們所有的切片蛋糕吧。而我從昨晚開始,隻是在一宿的失眠後繼續失眠而已,因而汪嵐就是我第二天能夠找到的唯一抒發窗口了。
我好像懷著迫不及待要將她的店鋪席卷一空的期待。一整天的閑暇裏,關於這份臆想的衝動都在不斷填塞我的大腦,那遲遲不退的高溫升華了我的聲音,以至於接起下一個電話時,我的嗓門罕見地活潑喜悅:
“喂?是哪位?”
“……”對方被我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吧,有一秒沒有反應,等到再度開口時,他也顯得很寬慰,“哦,是我。老白。”
和“是我”組合在一起的稱謂太突兀,我麵對手機屏上一串“無法顯示來電號碼”還在迷迷糊糊,但記憶漸漸複蘇,像播放快進時的一株植物:“啊……哦……哦是你,你好……誒?”
“我今天晚上的飛機就回來了。”
回來,從哪裏回來,不得不承認,我把辛德勒的一切早就完全忘得幹幹淨淨,但我必須保持一些類似冷淡的禮貌:“是嗎?要回來了?”
“嗯,不過飛十一個小時後,要到也是明天淩晨了。”
所以呢?我在不由自主地皺著眉頭:“真是挺辛苦的。”
“明天晚上你有時間嗎?”
“誒?”
“沒空嗎?”
“啊……”事已至此,我總該想起來,的確是,在我的生活裏,還存在著一位這樣的相親對象,他是早早地通過了我父母的認可,並且也一度被我沉默地接受了的角色。我感覺額頭開始微妙地發熱,“明晚不一定……最近挺忙的。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大概走了兩個月,想回來後見見你。如果很忙,那就再改時間好了。”辛德勒說得平靜,但我還是聽見了唯唯諾諾做著答複的自己,是那份巨大的空虛,讓一顆石頭落下半天也觸不到地麵。
“真不好意思……”
可是辛德勒冷不防扔了一招撒手鐧出來:“之前我出發前,你母親讓我替她捎了幾本書回來。那我直接過去一次交給你母親好嗎?”
我腦袋嗡嗡響:“啊,不用的,那麼麻煩你……”我有些咬牙切齒,“要不,我還是抽個時間過來吧。”
如果讓老媽接觸這個久違了的“未來女婿”,我無法想象那會是一個多麼失控的場麵,搞不好她就擺個我的照片在桌上,然後要辛德勒和二維的我先拜個堂成親。誰知道呢,對於“逼婚”二字,我永遠不敢去設想它的可能性到底會突破到何種程度。
掛了電話,終於從昨晚開始一直緊緊地,把我像動蕩的電車中的手柄一般緊緊地抓著的激動的情緒,開始急速地消退。我茫然地站起來環顧四周,好像已經停止在了一個沒有預料的車站上。
呼吸,冷靜,這不是什麼難事。去和辛德勒見一麵,完完全全地拒絕他,跟他說對不起,然後回來,馱著荊條去見老媽負罪,聽她一頓捶胸頓足控訴我如何糟糕後,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頂多損失掉幾分聽力而已。
但在那之前我要先打個電話回家,我要先做一下鋪墊:“那個,白先生剛剛聯係了我啊。說他明天就回國了。”
“哦?!哦!是嗎!”老媽的語氣猶如給喜羊羊配音,“這次出差真夠長的,終於回來了哦?”
“對了,你托他帶東西了嗎?你怎麼這樣啊。”當然我必須先就此好好質問她一番,“他還不算我們家什麼人,你這樣多難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