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3 / 3)

我夾著一塊巨大的飯團,卡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再停留幾秒,也許會大腦缺氧倒下吧。

我真想就地栽倒,再也不要爬起來好了。

四周的話音還沒有退去那些紅色的溫度,忽然之間它們得以再度地複蘇,我倒完一杯熱水回來,見女同事們不分國籍站成兩排,連那些一直散發著咖喱味的印度姑娘,都悄悄地為馬賽讓出一條路來,像紅海為摩西分成兩半。

他和近處的人打著招呼:“下半年度的報表,那邊讓我來拿一下PPT。”

“哦?哦!行,你等一下。”當然沒有放過調侃的機會,“這事直接網上傳一下就行了啊。特地跑一趟——啊,好不巧,汪經理不在誒。”

“我們那兒的網絡今天維修,所以沒有辦法。”他不置可否。眼神完全沒有發現半躲在門後的我。

還是明明發現了呢?

我一腳站在門檻外,一腳困惑著該不該移出,直到看見一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穿著一條正紅色的連衣裙,都這副烈士狀的打扮了,除非馬賽是個色盲,不然不可能沒有發現我。

那就是故意的。

哪怕我已經踏出門去,迎著他走兩步,始終把頭埋在一旁電腦屏幕前的馬賽,絲毫沒有施舍來半點注視的意圖。

我好像是踩著自己的自尊,然後一點點把自己逼到盡頭。

這就是報複吧,是不甘心的回饋吧。我理解,我很明白。但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傳聞中的幸福,變成我要從別人手裏討過來。從父母的認可裏討過來,從上司的讚許裏討過來,從路人的回頭裏討過來,從新開的商場裏討過來,從墮落的朋友和孤傲的知己手裏討過來。

從一個男性手裏討過來。

可每次到手的,那幾顆粉末般的東西,連一個呼氣都經受不住地微薄。

“怎麼了?”汪嵐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沒,最近油膩的吃太多,總是反胃。”我從咖啡廳的桌子前斜下身體,撐著右手扶住額頭。

“吃了那麼多,倒是也沒見你發幾顆青春痘。”

“因為 不再青春了嘛。”我百無聊賴地攪著杯底,“對啦,那個‘妹妹’到底是?”

“你或許還有印象,她是王博潭的妹妹。”

“誒?……”我搜腸刮肚起來,“王八蛋有這樣一個妹妹?”很快記憶裏搖下一些隻字片語,“哦對了……好像你們關係還很不錯。”

“是啊,過去我和她反而比較親密。他妹妹是個很乖巧的女孩子,和那個人不一樣。”

“那這次她來找你?……”

“敘敘舊吧。”

“隻是敘舊?”大肚子孕婦沒事會擠早高峰地去敘舊?荷爾蒙的紊亂會讓一個人智商也走樣嗎?

“說是聽說我和她哥見了麵,所以也想起了我,想找我聊一聊——”

“沒有找你借錢哦?”

“你想哪兒去了。”汪嵐忍不住笑起來,“時時刻刻都能放入高利貸的模式啊?”

“那難不成是找你哭訴這個孩子其實不是她丈夫的?”

“……平日裏還是少看那些社會新聞吧,你的思路都扭曲成什麼樣了。”汪嵐戳我的腦門,“我看得出她也難辦,畢竟是自己的哥哥,要她破口大罵也不可能,雖然一直她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所以這一次她來替我通風報信,我還是挺感激的。”

“通風報信?”

“你也知道王博潭之後和我們有幾筆業務合作,但據他妹妹說,其實裏麵有他的陰謀。”

“誒?陰謀?這個王八蛋還真是不思悔改啊?不,非但不思悔改,還又level up了啊!”

“嗯,所以我今天覺得挺慶幸的。”

“那你要馬上對上麵通報嗎?”

“事情還沒有發生,現在沒有這個必要。”

“嗯。”我小心翼翼地,每抬起一個字就像聽見腳底的裂縫聲,“……是不是,上一次,王八蛋被你深深刺激到了?”

“你說?馬賽?”汪嵐對上我的眼睛時,被我率先避讓開了。

“……嗯……你想嘛……馬賽模樣又不錯,還比他年輕,肯定會惹到他的。”我往咖啡裏倒了第四袋黃糖。

“如曦……你知道嗎,我到昨天才剛剛反應過來……我也是,真的,沒有概念了。”

“你指什麼?”我機械地折疊著桌上被撕成兩半的紙袋。

“也許馬賽早就有女朋友了呢?——我居然一點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心無旁騖地看著我。

“不一定吧。有的話應該早就出聲了……”

“是嗎?”

“嗯……”

“誒?我記得你還和他比較熟,你們之前還一起出差過什麼的。你幫我問一下呢?”

“……這個我怎麼幫啊。”

“不用看得太嚴重。我也隻是擔心,萬一他已經有了女朋友,這樣的話,我對那女孩子也挺對不住的。所以,隻要幫我發個短信,問一聲就行了啊。你幫我個忙吧?我直接問還是怎麼都問不出口的……”

“是嗎……但我真的沒辦法——”

“你有什麼可為難的啊?”

“……”我在額頭上掐出自己的幾枚指甲印,對汪嵐收起了先前鬆散的視線,我幾乎有些嚴肅地對著她,“行。”

我知道自己會說行。

“汪嵐還是很感謝你上次幫了她的忙,不過她有些顧慮會不會給你帶來其他困擾,所以她想讓我來問一聲,你現在有女朋友麼?”我將這條短信經由汪嵐確認。

既然我也需要一個答案——

短信已發送。

在沉靜了幾秒後,我的手機重新亮了起來。

“是馬賽麼?他怎麼說的?”汪嵐不由得伸長一點脖子。

“嗯?……”我打開了收件箱,發件人一行果然寫著“馬賽”的名字,“是的……”

“他說什麼?”

我用兩手抓住手機各一側,舉在眼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原封不動地,完完全全地讀出他的回複:

“他寫——”

馬賽寫——

“‘有。’”

有。

“‘就是你啊。’”

就是你啊。

汪嵐翻過我的手機,換做任何一個人聽到這樣的回複也必然會確認信息的真假,於是我改為盯著手機屏後的LOGO。

它在我的瞳孔裏放大,繼而翻倍,然後重疊。

而我的眼淚大概是比對麵的汪嵐,更快被抑製回去的,一場艱難的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