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愧是真理,在有人煩惱著婚後的家庭暴力、孩子的學習成績、夫妻的財產劃分時,我首先需要解決一個類似於初級階段的問題,“你是我的女朋友麼?” ——這差距壓根就是,當別人摔下電話“怎麼修煤氣的還沒來?”時,我尚且在苦悶著“這木頭濕了鑽不出火”,兩手上早就是大大小小的水泡了。
我揉一揉眼皮,從一疊A4紙下翻出自己的保險單,撿起拿在手裏後便頓住了動作。先前的回憶又片片回放起來,殘留的每一幕繼續著它烙印似的清晰,最後我是怎麼說的?
最後我說“我不知道”“我答不出來”。
——呸,才怪。
——根本就是胡扯。
——其實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隻是我答不出來。
車送去維修的這兩天,我久違地擠起了地鐵。早上八點四十分在車廂裏感受著瀕死體驗,一路上已故的親眷們排隊在窗外衝我招手,到後來連我也不得不加入了凶狠的搶座位大軍,和四五個彪形大漢一起,為了那個即將騰出的空座位使出了指甲鞋跟的卡位戰術,眼看勝利在望,餘光裏以為顫顫巍巍的孕婦終於在人群中露出了她的肚子。無奈我隻能深吸兩口氣,用胳膊架出一個小通道,衝她點頭“你來”。
孕婦很是感激,連連衝我道謝,她甚至用“端”的姿勢,衝自己肚皮裏的小孩說“今天遇見了一位很好的姐姐哦”,又仰著頭朝我笑笑,這一來一去讓我沒有辦法維持假意的沉默,隻能和她閑談起來。
“男孩?還是女孩?”
“現在還不知道的。”
“哦……”果然我的問題有夠外行,“對啊,好像國內醫院是不讓透露性別的。”
“嗯。”
“那幾個月了?”以我穿梭在貿易數據裏的知識,也是無法判斷一個圓形肚皮的月份。
“七個月。”
“是嗎……那是快生了吧?”
“是沒有幾個月了。”
“哦……”我想,倘若是老媽在這裏,一定會拉著孕婦的手,和她從受精卵開始一直聊到未來要給寶寶用哪個牌子的尿布吧。但我的生活裏缺乏這種平凡的大眾經曆,連話題也要搜腸刮肚地想,“這個時候要擠地鐵,會很辛苦的啊。”
“沒辦法,我老公今天不能送我。”她低下頭,臉色雖然帶有懷孕時的浮腫,卻依舊能看得出是年齡在我之下,25歲上下的小姑娘。由於孕期,自然是不施一點脂粉,頭發剪得短,大概是為了生活方便,由此穿著平底鞋,還有寬大的孕婦裝,手指肉肉的,唯一的裝飾是一枚婚戒。
我無意識地站直身體,還能在地鐵車窗上倒映出的自己,襯著車廂的燈光,看起來格外蒼白,也照清了穿著Valentino連衣裙的自己,頭發是上個禮拜重新染好的,今天用了新的睫毛膏——不愧是號稱“衝浪也不掉”的神級品牌,陪我度過了這貼身兼出油的地鐵之旅。視線朝上一點,看見自己拉著扶杆的左手,因為施力凸起著筋和骨,也有戒指,前年在香港大血拚時買給自己的TIFFANI裝飾戒,意義是慶祝自己剛剛拿下的一單生意。
就這樣吧,我承認,從頭到腳,無論比對幾次——我隻覺得自己看起來極其疲憊而失意。
出乎意料的是,年輕的孕婦和我同一站下車,並且我們從同一個站台口走上地麵,我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直到我們幹脆前後一起停在了公司樓下。
她聲音裏難掩吃驚:“您是這個公司的?”
“是啊……”我胸腔在莫名地擂鼓。
“您認識汪嵐嗎?”她怯怯地問我。
“……認識的……”我歪一點頭重新看她一圈,“您是?”
“噢……我是她……認識的……我意思是,我們是認識的……”
“你是來找她的嗎?”
“嗯。”
“要我幫你麼?”我指指底樓大堂的沙發,“你可以現在那裏等一下。”
“哦,可以,好的,謝謝。太謝謝了。”
我一路向電梯走去,根本來不及直接找到汪嵐,便迫切地給她的手機撥去電話。說實在,最近這陣子,我對生活已經完全不抱希望,它不再友善,不可能專程派出一個孕婦來,隻是為了宣揚一下“請為有需要的乘客讓座”。以我目前生活的精彩度,要說一位看似平常的孕期婦女,突然從肚子下掏出數把匕首刷刷地刺穿我的耳風,然後她一個反身跳上200米外的高樓樓頂,在那裏酷酷地俯瞰我,俯瞰出一片2012地球毀滅的樣子來,我也堅信不疑。
“誒?懷孕?……”汪嵐在電話那頭同樣覺得唐突。
“是啊?是你什麼人,你有大概印象嗎?看起來25歲左右。”我得做一個靠譜的前哨。
“短頭發?那,戴眼鏡嗎?”
“不戴。”
“哦……”她發出坦然的聲音,“知道了,我馬上就下來。”
“是誰?是誰啊?”
“怎麼說好……應該算是妹妹吧。”
“什麼?你家還有這樣一個妹妹?”
“得了,不是那麼回事。”她歎口氣,“改天再跟你說。”
“嗯……”我回過神,我和汪嵐需要“改天說”,能夠“改天說”的事情,還真不止這一件。
“辦公室戀情”即便沒有被明令禁止,但畢竟不是上司們會彈冠相慶的好事,回想我剛進公司時,曾經無意中目擊以前某對同事的地下戀情,當時對方深度懼怕的眼神,八成就是我命令他們從此稱我為“太後”都會被立刻兌現。想來也無奈,原本這些白領的交際圈已經小得好比韓國歌星的眼睛,好容易有了能啃的窩邊草還得冒著暴斃的危險。
“汪經理的事,上頭似乎也知道了。”吃飯時有人湊近我的桌子,似乎是好意的提醒,雖然目光還是敗露了她套話的初衷。
“知道也沒什麼吧,”以汪嵐的資曆,除非她是和老板他爸爸談戀愛,不然很難影響高層對她的態度,“倒是你們,別把她的事越傳越大,幫倒忙。”
“我們也沒怎麼傳啊,隻是組團去圍觀了一下她的小男友。”對方精挑細選著一根金針菇。
“小男友”三個字實在刺耳,惹得我頗為不滿瞪去一眼:“那麼八卦做什麼?多大的人了,平時上班是很閑嗎?”
“幹嗎呀,”同事到底不了解我內心的五味雜陳,“連那男生都沒說什麼啊。”
“什麼意思?”
“啊?沒什麼,我們開他玩笑來著,他倒是一一默認了。”
“……你們說什麼了?”
“還不就是那些,‘以後在汪經理麵前替我們多美言兩句啊’‘汪經理眼光很不錯哦’。後來聽和他同在企劃部的人說,那男生剛進公司時就一直暗戀汪嵐來著……誒……”她完全沒有體察我已經加速下墜的臉色,“這麼看來,是也不用急,原先都以為汪經理這輩子就這樣了,還挺同情她,誰能想到,絕地大翻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