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周了?”
“不滿兩個月……”
“確定嗎?去醫院查過了?”
“嗯……”
“所以呢。你什麼打算?”
“打算……我沒有打算……”
“我想也是。”
“……那你覺得……”
“沒什麼‘我覺得’‘我不覺得’。我的看法可以說一點意義也沒有。從一開始,這就是你個人的事,你做什麼選擇,喜歡誰,跟誰上床,懷了誰的孩子——章聿,都是你的事。說白了,和我有半點關係嗎?”餘光裏,牆上的鍾表是灰色的指針,窗戶外還有一幢建造到半途的高樓,今天天氣尚可,適合攜三五好友一起出門,聊天打屁攻擊馬路上造型奇特的無辜群眾。說起來,我好像有一陣沒進電影院了,錢包裏也有兩張冰激淩的優惠券快要過期了吧。那還等什麼呢,趕緊吧。“你想怎麼樣,你自己決定,都隨便你,行吧?你也不用來征詢我的意見,我是反對是讚成,不用來,千萬不用來找我。可以嗎?”
冰激淩的兌換券果然過了期,那就罷了,自費買一杯吧。目前正在上檔的電影裏隻有一部國產懸念劇勉強可看,而我確定要把80元票錢捐給這些用小腸來編劇的故事嗎。這個時候,似乎隻有等待一位穿粉色絲襪的路人阿姨出現來拯救我幹涸的思路了——我抱著胳膊站在商店門前,並確信自己是在認真地審閱著影院海報上的每個字,如此說來此刻的我應當是,平靜的吧,篤定的吧。那些轟隆作響的雷聲般的喧嘩全都退在異常遙遠的地方,如果走的是一條灰白的路,我的腳步也能淡定地保持勻速,掏出錢包時也沒有因為情緒上的波動而出現多餘的顫抖。
“就是這樣。”我在最後把手指插在額前的劉海裏,施加的力量仿佛恰到好處,沿著經絡關閉了一些意圖亢奮的器官。這讓我能夠完全用篤定的神態,安心地表現自己的冷漠,絲毫不為難地在最後告訴章聿,不關我的事,我無所謂了,我管不著,別來煩我,“真的,問我也沒有用。”
我實在喜歡那一刻遍布在全身的屬於我的冷漠啊。壓根兒不會耗費我的體力,讓我做出把手握得哢哢作響,或者掐著章聿的肩膀哢哢作響,或者牙齒咬得哢哢作響這些勞神費力的事了。倘若曾經應該出現的所有情緒,它們費盡心機地終於突破了界限,卻像一場神秘的化學事故,瞬間便煙消雲散了。當越過了頂點,我隻感到無限大的無能,和在無能中得以重生的,強烈的不可控的厭煩。
台詞雖然做作,可它依然能夠貼切地概括我的心情:所有這些要怎麼辦啊要怎麼做啊要怎樣才行啊,我需要愛我沒有愛要怎樣才能過有愛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業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滿意,從青梅竹馬開始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白首偕老,子孫滿堂其樂融融,這就是人生嗎這就是每個人的追求嗎,要如何做呢如何實現呢,有沒有標準呢有沒有計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樣才算錯誤呢,所有這些問題——
夠了,我一個也回答不了。都是狗屁。我也是狗屁。總之,別來煩我了。
剛剛沿著影院外的馬路走開不遠,汪嵐打來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時我居然有些懷念,大概也足夠說明自從先前的工作失誤後我已經被放了多麼久的假期。
“如曦?你周三有時間麼?之前你跟的那單合作,周三對方的老總要飛過來,上頭的意思是依然由你接待一下,畢竟很多細節你最熟悉。”
“……哦,是麼,行吧。”
“你現在在哪兒?方便的話等下能來公司麼?有些內容我先和你對一下。”
“我在影院……不過沒什麼,等會兒就過來。”
“這麼瀟灑呀。”汪嵐客氣地和我調侃。
“哪能呢。”
我掛斷電話在馬路上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沒開出幾分鍾就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高架像一副功能紊亂的腸道,怎樣也不能把我們這些它體內的食物向前推進,消化掉半米一米。隻是當我回過神來,身下的坐墊椅套早在不知不覺中被我撕出一條糟糕的毛邊,與此同時,我的右腿也保持著一個會遭到父母冷眼的節奏的抖動,無法叫停,幹脆有愈演愈烈的跡象,甚至在這個靜止不動的車廂裏,默默地傳遞給了前排的駕駛員,讓他在後視鏡裏不斷遞來同樣煩躁的目光。
但又怎樣呢,我沒法用語言表達,也不清楚可以對誰表達,於是唯有這樣粗暴地尋找一些無謂的出口吧。事情很多,問題很嚴重,而我一點解決的能力也沒有,我什麼也不會,我連自己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又從何而來多餘的能力去幫助別人呢,見過英語測驗23分的人要去輔導別人六級衝刺的麼,那不叫幫忙那叫欺詐吧,又或者一個溺水的人還嚐試搭救另一個溺水的人,我幾乎已經能夠想象在池麵上歸於平靜的終結性的漩渦,把我們的人生定點成兩個混濁的氣泡。
在我一邊猶如喝了後勁極強的烈酒,一邊胡亂地從挎包裏翻出零錢支付車費時,動作卻忍不住變成摔摔打打,好像是還在嫌棄這個手袋的把手不夠脆弱,直到它如我所願地斷成兩截。但我卻莫名舒心,說實在的,倘若眼下正是最煩躁的階段,就不妨讓所有事故都在一起發生,免得再去禍害我往後寡淡的日子。
汪嵐等在我的辦公室門前。一見我露麵,便在高跟鞋的敲擊聲下迎了上來,“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勉強地扯謊,“沒睡好。”
“不用太擔心,”她壓低嗓音,“我也探過上頭的口風了,等你把周三的活忙完,就打算讓你回來上班。”
“嗯,嗯……”好消息當前,我卻隻能胡亂地應,像隔著玻璃看風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那周三你也一起去麼?”
“我?不,我那天要去廈門出差。離開一個禮拜。”
“啊,這樣……”
“到底怎麼了,從剛才就覺得你精神很差。”
“煩心的事太多。”其實早在我開口前,我的眉頭已經把該傳達的都傳達完了吧。
“是嗎,如果能讓你平衡一點,我昨天才發現在網上買的鞋是假貨。兩千多塊哦,換成硬幣能砸死人的哦。”
“正好,砸我吧。”我用紙巾把辦公桌麵擦了一遍後,捂著額頭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