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1 / 3)

正趕上換季的日子,還沒有開始把酷暑咄咄逼人地展現之前,空氣用和煦的溫度填進一個女孩握著冰飲的指縫,填進路邊一條寵物狗的項圈,它在地上打個滾兒,讓畫麵似乎又更溫暖了一點。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如同脫殼的金蟬一樣,趁著空氣流過的機會,靈魂從身體溜出,端詳一下麵前咖啡上的奶泡是否綿密,再望向一旁商場貼出的巨型促銷海報,上帝保佑千萬不要讓我上周才剛剛割肉出手的皮鞋已經打成了對折。或者再遠一點,好像飄來了烘焙店的香味,過去我總嫌它過度的甜膩僅僅是脂肪(又名肥肉,又名膘)的代名詞而已,可此刻,我卻是有些貪婪地在吸收它釋放的誘惑。

如果這樣就可以讓我完全忽視自己正麵臨的境地,營造一副我無非是和對麵這個女人剛剛經曆一番血拚,此刻兩人正在路邊歇腳,我們聊的是某部電影,某位剛剛路過的小帥哥,某個最近正在成為微博熱門語的大八卦。

無可否認的是,八卦這玩意,確實和淘寶上的“實物圖片”一樣,遠在屏幕那端時,它們是“韓版”“潮款”“氣質”“蕾絲”“一步裙”,可一旦穿到自己身上,就是“一周沒洗”的“廚房抹布”,P.s.“附有蔥絲”。

“但你也清楚吧,這些話,你對我說也沒有用,真的沒什麼用。我不是當事人,我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嗎?章聿和我談到底也隻是‘朋友’而已,我沒有權力去命令朋友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是啊,“朋友”這個詞在平日裏常常顯得法力無邊,翅膀能夠遮住整個月亮,可一到關鍵時刻,卻總是會有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弱小模樣,三兩下跳上一塊石頭“鈴鈴”地叫兩聲。

“我知道的……”對麵姓胡的女士,我注意到她手指上還包圍著一圈銀色的婚戒,“我也不妨向你坦白,其實我很無助,不知道有什麼實際的方法——甚至是,哪怕給我一次時間倒流的機會,我都不知道,要去哪一天,去做什麼,才能阻止這件事情發生。除非是回到結婚的時候,阻止我自己。”

我瞬間語塞,倘若在事前我還在內心存有一絲幻想,希望這次殺上門來的正房可以堂堂地在馬路上衝我叫罵,用她的失態為我尷尬的立場補充一些分數,但現在她既不哭,也不鬧,她幹脆要把底牌都亮給我看,“我也沒有辦法”“如果這門婚姻真的不行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隻是我的話,章聿也未必聽得進去……”

“說實話,講到現在,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指望盛小姐你。你也是被牽扯進來的,很無辜。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事和你沒有直接關係,我有些話才可以跟你說。”她終於在臉色上收拾起一副悲壯——說悲壯也未必恰當,如果一切都已經水到渠成,氣憤過了,悲傷過了,苦楚過了,像下過雨後迎來第一場降溫的寒流,她終究要變得冷漠起來,狠毒起來,要用力地凍結一顆原本要墜落的露珠,在它凝固的體內布下絮狀的裂痕。

“就如同我前麵對你說的,事到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朋友一副以愛神自居的模樣,並因此來藐視我的平凡生活。”她仿佛是在嘴角邊冷笑著,“著實被惡心到了。”

而我完全能夠想象出她口中那個“惡心”的章聿來,隻不過,那是一直被我所喜愛的,我稱之為“神經病”“該吃藥了”“鎮靜劑忘帶了沒”“當年動物園是怎麼讓你逃出來的”——我用各種玩笑話,卻絲毫不會折損我對她的傾心。

小狄最後一次和章聿提出分手時,她別出心裁地響起一招,捂著小腹稱自己打掉了兩人莫須有的孩子。“一個月前我就發現有了,但是呢,現在你隻有去小水道找你的種吧,這真是報應啊,對你的,也是對我的報應啊。”

當時我被她作為展護衛帶在身邊,看見她牙齒裏笑得陰,眼睛卻依舊在水汽的作用下變得明亮。章聿雙手交叉在胸前,於是也隻有我的角度可以看清她的手指深深地嵌在衣料裏。我不知道她是出於何種目的要撒這樣的謊,作這樣惡毒的嘲笑,可一如我記憶中的她那樣,章聿從來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個性,仿佛蕩氣回腸是她和世界唯一的相處方式。這個吃碗白粥也要在裏麵擠半盒芥末的丫頭,本能地秉著如果傷害可以更多,那絕不能讓它有所保留,一如愛可以更多的時候,任何倫理道德應當全部拋在腦後。

小狄當然氣瘋了,他把房門踹得使我不得不躲在沙發後打電話給315維權熱線——“1000元一扇的防盜門不夠牢靠啊!”,那個時候章聿便癱坐在我身邊,每當小狄在門外喊一句“章聿你給我滾出來說清楚!什麼孩子?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你給我滾出來!”,章聿臉上叵測的微笑就愈多一些。

“你這樣不好吧?”我還在苦口婆心地做一個傳統的居委會大媽,“他當真了呢!萬一真的弄出什麼大事——”

章聿歪著脖子看我,不出聲,卻點著一個狀若驕傲的荒謬節奏,我明白這個時候說再多也沒有效果,一旦瓊瑤劇開始播映,我這種早間新聞根本沒有什麼收視率可言。終於當一切都歸於靜默,象征兩人從此分道揚鑣再無往來,我打開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盜門,空蕩蕩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滅的煙頭,再回頭看章聿,她仍舊坐在地上,隻不過,她弓起肩膀的同時右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肚子,緊緊地,好像那裏確實存在什麼,好像那裏確實有某個有形的、有質的、有生命的物體,正在拚命撕扯她的身體,想要從她的血肉裏吸取走部分的生命。

“……”我蹲在章聿身邊,一時想說“何苦呢”,想說“圖什麼呢”,一時被這些念頭包圍,但終究我蹲在她身邊,悄悄地,從地上撿起一顆從她衣服上被揪下的紐扣。

後車頻繁閃耀的大燈用類似旗語的方式對我罵了句娘,我才回過神來,麵前的紅燈已經轉綠,鬆開刹車後,我將車慢慢開過路口泊到小區入口。

副駕駛的座位上,章聿的手機從我的皮包裏滑出一半,因為電池耗盡而早已一片沉默的屏幕反而布滿了我的指紋。

我還在發怔,有個人影停在車窗外,他敲了敲窗戶。

“……誒?啊?”我滿是詫異地盯著馬賽。

“還好麼?”

“還好,沒什麼……你怎麼在這裏?等我?”

“嗯啊……”他回答得不別扭,“既然前麵聽你的語氣好像是件急事……所以不太放心。”

我下意識把手伸進車內的儲物盒,裏麵還躺著一張登機牌,“……嗯……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