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重返工作崗位至少象征了我的收入將企穩,可老板也許並不樂意我的電腦屏幕上醒目地顯示著百度“醫院婦產科”的網頁。同時我也不忘習慣性隨手百度一下“墮胎的危害性”。這讓我先前總是以“明星露點”“明星整容”為關鍵字的搜索曆史有了一個質的飛躍。
回想在就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托市重點的福,讓我們這些優等生裏也許還有為數不少人持有“嬰兒都是從垃圾桶撿來”這一諾貝爾級觀點。也難怪當某天突然爆出學校裏有女生因為懷孕而休學時,我在午餐食堂裏吃下的半隻菜包幾乎要沿著食道重新爬回口腔一同參與討論。
“懷孕?懷孕?啊啊啊,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餐桌上幾個根正苗紅的清純妹子放出了僅次於死人的最大瞳孔。
“是誰呀?哦,就是那個據說一直很亂來的女生嗎?”
“呀,好恐怖,懷孕誒。”
“……那意思是,‘睡’過?……”
“嘩……”儼然打開了毀滅世界的核彈密碼。
“懷孕”或“生產”,真的是太遙遠,遙遠到不可思議的話題。正如同“人生”和“社會”一樣,連“性”字都無法光明正大地提及,還把它當成一樁唯有成人世界可以行使的神秘而猥瑣的遊戲。它將久久地等候在目光接觸、情書、告白、牽手之後,以至於壓根兒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是當初的我們被這種“固步自封”式的幼稚所局限了麼,可從來,不論幾次回首過去,也不會覺得有任何遺憾。尤其當它在徹底純真,以接近真空的方式將我們環繞了幾載之後。而唯一的缺陷,也許就是一旦走出校園,來自真實世界的空氣多少讓我們脆弱的心肺有些招架不住。
當初章聿在佯裝懷孕時,還曾經跟我討論過,懷孕能吃辣嗎?能喝咖啡嗎?是不是要開始扶著腰上下樓梯了?洗澡時能站著嗎?那些零星的初級知識隻夠武裝到腳踝,讓我們看來更加無知和幼稚。
所以她一定在首次孕吐後嚇壞了吧。當雙腳和雙手都開始浮腫,上廁所的頻率明顯增加。從醫院領回的手冊上大幅度使用著“子宮”“泡管組織”和“乳房”這類赤裸裸的生理字眼。
當她發現身體已經朝著另一個人生的方向開始了變化,並且再也不是多年以前,被青春期反襯成一個惶惶的怪物般的事件了。
怎麼我的周圍就不能出現至少一例,一個例子也行。有個三十歲的單身女性,雖然幾經相親的挫折,旁人的冷眼,但有一天,猶如上天對於她長久時間煎熬的回饋,即便太晚露麵,可那個一表人才的真命天子終究出現在她身邊,happy ending,主題曲“歡樂今宵”響徹洞房——哪怕一個類似的例子也好,能夠在我越來越不足的資本裏狠狠地打進好比200萬的底氣。
不過話雖如此,假若身邊真的有一位剩女朋友獲得類似的幸福結局,難免會招來以我老媽為首的一幹妒火中燒吧。想當初曾經和我手拉手走在相親無果道路上的鄰居家女兒,去年突然風馳電掣地認識一位如意郎君,沒過半年樓下的草地就遭到了鞭炮的轟炸。那天我的老媽可是把一鍋白飯燒得格外地硬啊,引來我們全家在晚餐時的咬牙切齒。
我還在胡思亂想,郵箱裏提示著兩封新郵件。一則是老規矩的銀行賬單,另一則的發信人有個我頗為陌生的署名。我湊著舌頭把那串無從分辨英文或拚音的字母讀了幾次後才認出:“辛德勒?……”他在郵件裏簡單地說因為最近正在國外不方便手機聯係,過去我給的名片上附有郵箱地址,所以不知道用郵件聯係可行否。隨後又簡單地和我嘮了兩句這個南非小國的特色雲雲,並在附件裏貼上了一張在當地拍攝的照片。
但我在圖片尚在讀取的階段便飛快地把郵件關閉了。
周三和外方的會談很順利,我也迅速找回在職場的感覺,並在關鍵時刻抓住上司遞送來的肯定眼神,果然如同汪嵐所說,隻要這次的事妥妥當當辦完,便可以將功贖罪免於一死。
“汪嵐替你說了不少好話。”會後有熱心的同事靠近過來。
“是麼……為難她了誒。”我感慨地笑笑。
“她這兩天在廈門?”
“嗯。”
“廈門,不錯啊。”同事打開手機裏的照片,“看,他們入住的賓館,望去就是海景。風景很好呀。”
“誒?汪嵐發你的?”我湊上臉。
“什麼?當然不是,我讓我們部的馬賽發來的。去不了嘛,過過眼癮也好。”
“啊……他也去了?”
“對啊。”
“……是嗎……”
我找個無人的角落打開自己的手機,依然是沉默了幾天,除了那些孜孜不倦的房產中介還在推銷他們的商戶,馬賽一直沒有聯係我。但是,我又何必在這個關口上突然大發神經地作拷問呢,仔細數數,我們之間互發的短信不滿十條,通話記錄也兩隻手就能數出。
似有似無,若有勝無——薄弱的關係,原本就難以仗著它去質詢什麼。
隻不過,回到公司後的我,在電腦前重新打開了電子郵箱。我把辛德勒粘貼在附件裏的照片下載到桌麵。打開,他站在一排木頭的柵欄前,光線不清楚,所以也看不清楚他的麵部,但我能感覺到他是在微笑著的,和我印象裏所熟悉的那樣,談不上什麼特別之處,他也絲毫不會和年輕小夥那樣,擺出一個稍顯刻意的站姿,以突出自己的某部分氣質。
但我忽然之間鬆了一口氣。
我的如釋重負是沒有防備的,像一架沉重的獨輪車遭遇一個凹陷即刻滑倒了。滿滿一車黃色的,也許是橙也許是橘也許是其他類似的酸味水果,沿著馬路滾了一大片。
KTV裏有首被唱爛了的老歌,叫做《至少還有你》,然而我以前沒有考慮過,這個語法組合的句子還有這樣幾近邪惡的意義。隻是,我在這個邪惡的念頭中,獲得了為數不少的慰藉。
剛到家,門口坐著一個人,姿勢卻有些奇怪。我就是從這個奇怪的姿勢裏看見了章聿的臉。
她在我走近時站起來,姿勢保持先前的遲緩。
等我掏出鑰匙開了門,在玄關找到一雙拖鞋放到她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