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嚐過這種並不陌生的滋味——每當那時,我總是感慨也許真的存在造物主,因為我無法想象人類是在一次偶得中獲取了那麼多真實而豐富的情緒,必須是遠遠淩駕於我們的,例如神,才能如此統一地為我們安排並支配出,突然在身體中投下一把血腥的禮花,而它們很快如同漲潮的海,在四肢百骸中燃燒起了,焦躁,尷尬,激動,痛苦,悔恨,憤怒,或悲憫。
這或許又是連神也不曾預料到的,他手下一度無知無覺的小泥人們,在他原先設定的軀殼裏頻繁地瘋狂出界,不斷發明新的折磨方法,如同可以永無止境延續的化學試驗。
而我說這種並不陌生的滋味,其實有著更具體的表現。
馬賽沒有爽約,我看著他從機場的那一頭,由一個小點開始發生形變,出現了他的身體,然後是動作,最後是神情。
我的血管,即便是最微小的末端,也被強烈的漲潮的海一般的窒息感填滿,而仰起頭,血腥的禮花不僅帶來暈眩,也有整個死氣沉沉的黑夜襯在更廣袤的宇宙裏。
“你沒有開機。”馬賽托著自己的手機朝我示意。
“嗯。”我知道,“我故意的。”
他很快明白了,沒有再說話,隻是一笑表示投降。
“那你要請假嗎。今天是周二哦。”
“等會兒打個電話過去,現在還早了些吧。”他將手機用一角立在扶手上。
“會被扣錢的。”
“請了假也照樣?”
“那當然。”我用食指點他,“果然是涉世未深,還對《勞動法》寄予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嗎?”
“沒辦法啊,和《未成年人保護法》太熟了。”他舉出胳膊,拔拉一個伸懶腰的姿勢。
“我不會盯住你幾秒,隨後突然對你說‘回去吧,私奔這種事,本來就隻是隨便講講而已’的。”我看著馬賽,“你不要心存僥幸。”我揚起手裏的登機牌,“明白?”
等他摘走糖衣般包裹在這段話之初的突兀感,踏入我的本意,他落下原先停留在半空的右手,隨後我看見他漸漸地,漸漸地變得筆挺起來,如同一條坦然的地平線,交出了東南和西北。馬賽直視著我,“明白的。”
“你是獨生子吧。”
“嗯。”
“和爸媽住一起?”
“沒。我爸五年前去世了。”
“你高中那會兒?”
“差不多。”
“很辛苦啊。”
“他在我讀小學時身體就一直不好了,所以,怎麼說呢,心裏早就有準備了吧。”
“是麼。”
“聽起來好像很悲苦的樣子,但事實上我爸經營著幾個工廠。別人叫他‘馬老板’。”他聳肩,“到最後也是一天幾萬的藥費在付著。”
“你和你父親關係不好?”我對他的表述有些意外。
“還行吧。沒什麼不好的。”他想了想,“這個世界上父子之間的關係總不會隻有‘好’或‘不好’兩種。每個人有自己的相處方式。”
我頗不合時宜地跑題,“知道嗎,你這段話很能迷住一些小姑娘的。以前對其他人也說過吧。”
“沒有。”
“才怪。”
“是真的,”當四周的乘客開始稍稍增多起來,馬賽收起腿,朝我側過臉,“以前她們不會問到我的家境狀況。不太談及這些。”
我迅疾地笑了,“哎呀真是,我忘了,我這套從相親裏培養出的聊天路線,讓你不適應了吧。那等一會兒,緩一緩,我再來問你家有幾套住房,是不是在你的名下吧。”
馬賽順著我的玩笑仰向椅背,“是這樣呀?”
“介紹人說對方父母都是大學教師”——好啊;“介紹人說對方剛剛海外學成歸來”——行啊;“介紹人說對方有兩套住房”——不錯啊;“介紹人說對方今年三十八歲,父母離異後跟隨母親生活,在證券交易所工作,目前和母親剛剛搬到新買的房子裏,身高176,賣相還不錯”——好啊,行啊,不錯啊。這條流水線已經運作得極其成熟,再鮮活的骨和肉都能被粉碎成糜,壓成固定的條狀,然後塞進包裝,貼上售價。我麵對的每一位男性,哪怕從來不曾謀麵,但他們遵循一個最直接而功利的規則,他們隻有三種標簽可以決定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家庭,工作,住所。這就是我目前所麵臨的,最大的麻木感了。我卻早已默認它的合理 。而同時決定忘記,當“剩女”這個詞彙還遠未誕生於世的時候,我踩著一雙洗後發黃的白跑鞋,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偷偷跟蹤自己喜歡的鄰班男生。他是,歌謠,偶像,希望,他是可樂打開後先刺激了味蕾的氣泡。他有,一個露在頸後的耐克衣領標誌,好看的筆挺的鼻梁,一點習慣沾沾自喜的卻依然率真的小愚蠢。他簡直活在詩裏,我寫的蹩腳卻無止境的詩裏。
當然,看看眼下出版市場裏對詩歌的異常冷淡——連第四房姨太太的孩子也會比它多點關照,就知道什麼都在改變。
於是我也一樣,“對方那個女孩”——不知該“謝天謝地”還是“放我一馬”,三十歲照樣被稱做“男孩”“女孩”也算是一種扭曲的現狀——“是個女白領,父母都退休了,過去都是知識分子,家境可以的,有房有車,她不算高也不算很矮,人不能說多好看但也不錯”。不到五十字,就已經是我了。不需要有任何其他附加,這就是我此刻在世界上的模樣了。
“你也不必太苛刻了,難道以後相親都要先準備上一本自傳嗎,裏麵詳細描述你‘內心的清澈或荒蕪’,‘你對人世的親近和厭惡’?!——拜托!現代人都很忙的,下班時間看看地鐵上的低劣廣告就很滿足,沒人對你的內心世界感到好奇,甩張照片上來,不要PS的,露腿露額頭的就差不多了。”忘了什麼時候,當時我在網絡上用匿名與人進行相關的談論時,或許是因為彼此隱藏了真麵目,所以總能收到一些毫不客氣的留言。
我一陣啞然,隨即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回擊的論點。
從航站樓的衛生間裏走出,航班登機的信息已經顯示在了屏幕上,兩三個急性子的人站成了小小的隊伍,我用目光找到馬賽,似乎仍有雀躍的不安在心裏竄動,他繼續反複擺弄著手機。隻不過一旦他和我的目光對視,便利落地放下那些旁枝末節,他的眼睛告訴我那杯最初滾燙的水此刻依然沒有完全失溫,被我心血來潮投下的那片葉瓣,尚且能夠被煮出迷蒙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