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2 / 3)

“……”馬賽拿不準主意要不要問,於是換我打開車門下了車。

“沒頭沒腦的一天,是吧?”

他莞爾了,“也好。‘不走尋常路’。”沒有等我接口,他突然說,“今天是我生日。”

我眨了兩下眼睛表示正在消化,接著卻頗為唐突地笑了,“你好像一個高中生。”

“幼稚了嗎?”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幼稚。當然也很可愛。還會把生日當成一回事的人,說明依然很年輕嗬。”我似乎快要母性流露,替他打理領子的一角。

馬賽卻很快抓著我的手把這層關係謝絕了,“你說得不對。我原先也沒有特別的考慮,晚上和公司裏幾個同事去唱唱歌就算過了。但說要私奔的人是你。選擇了今天的也是你。照這樣說,應該是‘你’把我的生日特別當一回事吧。”

“好好好,把你這一歲算在我頭上,行了麼。”我依然笑。

“你想要?”

“無所謂的。”

“那就算你頭上。”他欣然答應。

“你還真——”我發覺甩不開他的手。

“不該給你去慶祝一下嗎。”他拽著我就要朝外走,“既然都大了一歲。”

“行了行了。”我往後仰著身體,“不要鬧,我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得做。”

“不行。”他繼續箍著我的手腕。直到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遲疑著追上來,“如曦?”

“誰?……媽?”原本固守在手腕上的觸覺同時消失了。

前年的春節,我回家和二老一起過生日。當然飯桌再度從結婚這個話題開始,人工冷卻了麵前的諸多熱菜熱飯,那盤糖醋鯽魚都快結冰了。當時我幾乎不作懷疑,我要和以老媽為代表的二老永遠對著幹下去了吧,想也心酸,無論在其他地方把自己積累成一個怎樣出色的女兒,卻永遠不能抵消這一點在他們胸口仿佛紮在死穴裏的一根刺。

半夜我為了尋找資料在書房裏翻箱倒櫃,有個貼著“將來用”的紙盒引起我的注意。我搬來凳子將它從書櫃上層搬下來。打開掃了一眼,覺得一頭霧水,多是一些親子雜誌和早教刊物。剩下的剪報也多半屬於這一題材。大大小小的豆腐塊剪著“寶寶學前智力培訓”的文章。

我用手指摩挲一遍“將來用”這三個字,很明顯是母親的筆跡,卻又比平日裏寫得更加工整。

“你們這麼想抱孫子,怎麼不去做人販子,將來我就和你們在公安局110的網頁上的照片合影好了。”好像是有的,在之前的爭執最後,我被不耐煩刺激到極限的心,開始允許自己口不擇言起來。

“是啊,指望你,我還不如幹脆去領養算了。我去給人家做保姆算了。”老媽在臉色鐵青方麵從來沒有落後於我。

隻不過我從來都是隨便說說,但原來老媽一直在認真地準備著,期待著,持續地期待著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實現的結果。她退休後常在小區裏目睹其他帶著孩子的奶奶外婆們,內心裏充滿各種知識分子的高傲,“誒這樣對孩子不好的呀”“助長他的壞習慣呀”“報那麼多學前班沒有用的呀”“都不行的不行的呀”。她簡直憂國又憂民,卻終究和那些有誌難伸的悲劇人物一樣,徒有滿肚子理論,始終無法運用到實際。

我想想,好像那個夜晚,麵對這滿滿一箱的育兒資料,我飛快地擼了一把鼻子。

“早上打你電話一直沒有通,後來問去公司才知道,你怎麼,放假了?怎麼會突然放假呢?”左腳雖然換上了拖鞋,右腳仍和卡在櫥櫃下的右邊那隻糾纏著。她自然滿臉憂心忡忡無法掩飾,“出什麼事了嗎?”

“還好,不是大事,前陣實在太忙,才跟公司提出放一點假。”我接過她手裏的外套。

“你是不是騙我?有什麼事都不要瞞著媽媽呀。”

“不會的。你別胡思亂想了。”我想起來,“你找我有什麼事?”

“……倒不是要緊事,不過昨天晚上白先生送了一箱獼猴桃過來。”

是辛德勒,“……哦,是嗎。為什麼?”

“就說買了一箱,送到保安那裏的,不知道他從哪裏要來的地址——仔細想想倒也不奇怪……你爸說他太客氣,原本不打算收,但很大一箱,讓別人來回白跑一趟也不好。”

“哦……那就收著吧。以後找機會還就是了。”

那麼差不多了吧,終究是要出現的,那些連尷尬也談不上,隻有不可說也無從說起的小事:“剛才那個男的是誰?”

馬賽可謂冷靜,隻是在我身邊挺直了肩膀。雖然他遲遲沒有開口,任憑我和老媽彼此大眼對小眼地對視了半天。老媽每天晚飯後就開始接受的那些電視劇八成已經為她構建了一副腦內小劇場,既然我目睹她臉上交替著至少九九八十一種變化。

最後馬賽終於出聲,他用稍高一些的音調,確保自己的說話能被所有人聽見,“盛姐,那我先回去了。”

這個完全久違的稱呼像被突然拉開的布簾,幾乎要讓原本沉浸在昏暗下,自由自在的圖像們統統曝光銷毀。盡管我也明白,單是這個,便可以打消掉一半的誤會。隻是問題在於,我和馬賽之間的一切,都是誤會嗎。

“公司的同事。”

“你別騙我了。”老媽對於感情問題的鑒別水準果然比工作要高得多,術業有專攻,“跟自己的媽媽有什麼不能講嗎?”

正是因為麵對自己的媽媽,所以才不能講吧。我要如何指望這個聽見親戚裏有人背信棄義就與其斷絕來往的、看見未成年吸煙就氣到頭暈的、如同草履蟲般有著單純是非論的老媽,去理解那些遲早無疾而終,眼下純屬自我蒙蔽的曖昧期?

“真的沒什麼。”似乎我也沒有撒謊。

“看起來他年紀很小啊。”

“長相顯得小罷了。”我背對著老媽,開始專心致誌地打起電腦。自然而然,她能感覺到這麵牆壁的長度和高度,都不是靠著接下來幾十分鍾或幾個小時可以跨越的,更何況,眼下在她胸口盤旋的問號還有很多很多,如果她隻能找到唯一一個來提問:

“你啊,你啊……到底想要什麼,想怎麼樣,你自己想清楚了麼?”

“啪嗒”“啪嗒”“啪嗒”,鍵盤上的字符發出固定的動靜,不慌不忙,置若罔聞的同時,一如默認“我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