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線、行程、住宿的方式和地址,全都沒有決定,這當然要感謝銀聯卡和全球通許諾自己可提供的多種服務,解決每個客人的後顧之憂,也要感謝我這幾年來的工作成果,能夠使我不受捉襟見肘的經濟限製,導致最後隻能在周邊城市圍觀一些基本被摘禿的李樹杏樹啥的。
可“私奔”畢竟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即便發生於真實,卻照樣維持戲劇性,絕不輸給電視或小說的詞語。那麼現在應該突然冷汗直冒地考慮自己有沒有帶上最好看的那幾套內衣呢,我該不會衰神附體地,行李裏還裝著那隻因為被染色而毀容成陰陽眼的胸罩吧。
“你是,13排A?”馬賽站到我身邊,他低頭找到我手中登機牌上的數字。
“你多少?”我問。
“21排G。”他搭住我的肩膀,“上去後換吧。”
“哦?我們倆對換嗎?”我存心逗他。
他笑著沒說話。
不必用“家庭成員”,“家境”,“所住地是城市的中心還是郊區”,“父母是什麼學曆”,“退休沒”,“退休前從事什麼工作”,“有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兄弟姐妹裏是不是有高官”,“還是有病患,病患是肺癌還是沙眼”——不必我用到任何一個標簽去形容的人。
他屬於“情緒”,“衝動”,“幻想”,“無憑無據的瘋狂”。
又恰恰因為這一點,我總是,我永遠看不到那個既腐朽又必須的詞語,看不到有可能出現在我和馬賽之間,這個腐朽而必須的詞語叫“未來”。
章聿終於在她艱苦卓絕的八年暗戀後獲得勝利時,她曾經拉著我神秘兮兮地去一家位於某層商鋪四樓的小店。而我老遠便看見門前仿人皮飛舞,一隻黑紫色的老虎像受過核輻射,頂著與身體極不協調的腦袋瞪著我。
“刺青?”我一把抓住章聿的手腕。
“對。”
“……你真要自殘,把水燒開了以後臉往裏按就行啊。”
“誰自殘了。我想好了,我要把小狄的名字刺在鎖骨上。”
“小狄全名叫什麼?是狄謹瑞吧。”我感到熟悉的頭暈,“他到底哪裏得罪你了,要你用出這種連世仇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去對待。漢字那點美到你這裏就全被糟蹋光了……”
“胡說什麼嘛,當然是英文名啦。我已經設計好圖案了。看。”她掏出一張圓珠筆的圖案,裏麵像印度人的蛇甕一樣盤滿了彎彎扭扭的曲線。
“這是,梵文?我怎麼不知道小狄是印度人呀?”
“不跟你說了,你不明白。”章聿一撅嘴。
好在我看出她也決定未定,一雙眼睛在踏進店麵後被害怕煽動得四下飛舞。畢竟章聿雖然時常流露出鎮靜劑又失效了的精神屬性,可依然有一身怕疼的普通人之軀。她最近一次哭得梨花帶雨,不是因為遭遇路邊的流浪狗或看了一部愛情片,“我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靠裏了。”
“刺青?你當真?這種東西不想清楚可不行,將來萬一你想除掉,苦頭比現在要吃得還多。”於是我抓緊最後的機會動搖她。
“將來萬一要除掉?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打算啊。”
“你現在這麼說罷了。你不想倘若將來你和他分手——”
“我真是一點也沒有考慮這一點。”她不由分說地打斷我,臉上那股武斷卻堅貞的神色又層層地疊加上來,“跟你說,昨晚我和小狄接吻了。”
“……是嗎?”我踴躍地跳上她扔下的八卦性魚鉤,扯著章聿躲到走廊上,“跟我說說!跟我說說!怎麼個情況?”
對章聿來說那必然是刻骨銘心的。真正的刻骨銘心,要從她胸口剜掉幾層肉。而她一定是反複著這個動作,把自己幾乎刨成一根搖搖欲墜的瀕臨折斷的柱子。她像被喜悅的塗鴉所完全覆蓋了,於是用到嘴上的詞語需要眯著眼睛在這根柱子上仔細地尋找。但我還能聽明白個大概,那是和所有情人之間所發生的一樣,互相攻擊和占有的接吻。她體會到了陌生而灼熱的失敗。
“所以,我就想,還有什麼能做的。恨不得真的把他刻進身體裏去那樣的。”章聿的兩頰還沒有褪盡緋紅。
“吞一顆寫著小狄名字的金塊。”我繼續打擊,但語氣溫良許多,“你知道麼,我對你這個人啊,好像隻能是羨慕,一點想模仿的忌妒也沒有。”
不過那一次章聿最終沒有完成她的刺青壯舉,把錢包落在家裏的她,也沒有問我借錢的打算,“改天好啦。”她來得快去得快,從台階上一格一格地跳下去。
“不接嗎?”
“嗯 ?……什麼?”我從手機屏幕上將眼睛移向馬賽。
“……不接?”
是啊,已經連續響了半分鍾有餘,讓“章聿”這兩個字染上了讀音外的聲響。我咬住一半嘴唇,“喂。”
仔細算來,可能連一個月也未滿但當時我們鬧得太難看,那次吵架足夠讓偶遇的路人們回味良久,於是特地繞路過來獻上兩支仙人掌作懷念也未可知。不過我畢竟從此就沒有和章聿繼續任何聯絡,我們陷入僵持的冷戰,彼此都沒有讓步的意圖。我堅持一旦服軟便代表了自己的道德底線受到了衝擊,而她,她也許早就被自己引上身的火燒出一副發光的骨頭。
發光的骨頭,嗎——所以我還是不忍的吧。那麼多年,我終究漸漸明白了,和章聿的關係,我們的友誼,很多時候我無非在幾近卑鄙地利用著她。我無非利用她去挑戰那些自己恐懼的難題,她仿佛被我當成問路的石子,投出跌跌撞撞的一路。我每每觀察她在愛情中間或痛苦或甜蜜,就以此為誡愈加守衛自己。
“喂?……”話筒那端傳來了陌生的嗓音。
“……你是?”我不由重新在屏幕上確認,但那確實是“章聿”的名字。
“請問你是章聿小姐的朋友麼?”
“對……沒錯。”仿佛預感到什麼,我將自己移步向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