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出息的就是軍武了,局長級的就他一個,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業,再出息也沒用。”
崔英用舌頭舔舔嘴唇,輕聲問,“那個袁敏呢?”
“袁敏?”賴漢側過頭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樣子。“他還得求我辦事哩,能有什麼用?”
“他求你辦什麼事?”
賴漢揮揮手,開始不耐煩。“唉,反正他沒用!”
崔英咳一聲,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軟,她說,“說不定他有什麼關係?”這句話其實是有潛台詞的,他袁敏既然能敲開軍武家的門,難道不能敲開別人的門?
跑關係往往也會跑出慣性,有些人天生具有這方麵天賦,既是天賦,就不可能僅偶爾顯露一次。
但賴漢很決斷地說,“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發粘住一樣。
“哎,不是有軍武嗎?瞎操什麼心啊你?何況線還沒出來哩,說不定在線上,說不定還超過錄取線很多。急什麼急。”
崔英轉過臉。她想自己這輩子犯下的錯真是太大了,這是個什麼男人啊,簡直狗屎一個。他沒理想沒激情嗎?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傾囊贈予那一場場的運動比賽了。
遙遠的歐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膚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這個角落竟有一雙這麼癡癡仰望的眼睛,他們實在應該把自己所奔跑跳躍的球場弄得更歡騰喧鬧。
“無聊!”這兩個字從崔英的牙縫中擠出。她牙齒很好,琴鍵般細白地整齊排列,密密相扣,所以聲音從中擠出時,被壓扁拉長,像一個短促的歎息。
然後她站起,她決定終止這樣的談話了,以後也絕不再進行。沒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點用都沒有,竟不死心,試圖奇跡重現。她活該找氣受。
這時電話響了,電話就在她身邊,她順手接起。
喂,是崔英吧?
崔英一怔,她一下子就聽出對方是誰了,卻有點恍惚,回不過神來。
崔英呀,你老公在不在?
崔英沒有應,直接把話筒遞給賴漢。她走到陽台外,把身後的玻璃門帶上。那一瞬間她表現出來的姿態是,我不想聽你們說什麼,愛說什麼說什麼。
幾分鍾後,透過玻璃門,看到賴漢已經放下電話。賴漢頭左轉右轉在找她。她仍站著不動。她想賴漢會出來找她的。賴漢果然出來了。
“崔英啊,大事不好!”賴漢使用了很誇張的句子,但臉上仍是笑眯眯的。“是軍武打來的電話,他說錄取線切出來了,普高四百一十二,你看,賴茅還多出一分哩。”
崔英一動不動。她知道是軍武打來的電話,明明是她接起的電話,明明是她把賴茅的事發短信給他,可是軍武卻偏要繞過她,不跟她說,要跟賴漢說。為什麼呢?沒有道理。
從前軍武對她也不見得生分,不鹹不淡而已。沒有緣分,也沒有仇恨。那麼現在怎麼啦?
或許真是因為太忙了,忙得腦子恍惚。東部開發區有十幾萬人口,又是工業企業集中的地方,工作的難度和複雜性都霎時提高。
軍武是黨政一把手,將多少時間精力耗進去都不為過。本市電視新聞上,偶爾會看到他深入企業車間調研視察。
那副侃侃而談的模樣,完全是行家裏手的架勢,誰會想到他當初就是個複員軍人。同樣的同齡人,如果讓賴漢做這些事,早就一塌糊塗不可收拾了。
她長籲一口氣,覺得心裏還是輕鬆了一些。賴茅過普高線了,至少有高中可上,真是萬幸。
但是細一想,崔英眉頭又皺起了。
她替兒子報的重點高中十中。去年這所學校錄取線是四百一十八分,但去年重點高中錄取線僅四百一十三分,也就是說比市裏切出的錄取線高出五分。
現在賴茅過了普高線,卻未必過得了該校的線。
問賴茅,如果被調劑到別的學校行不行?
賴茅抿著嘴重重搖頭。他班上很多平時比他成績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重點高中,他屈就郊區的普通高中,已經很沒麵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學校,還怎麼做人?
崔英歎口氣。這個兒子沒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幾乎傳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極的缺點:比崔英敏感內向,比賴漢慵懶渙散。
崔英曾經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也有過青勝於藍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來,卻是失望、後退,再失望、再後退的過程。
退到現在這個份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兒子。但她不理解賴漢,沒法理解。
賴漢一直到現在都仍然其樂無窮地在體育協會組織各類比賽,認真算起來,連幹部身份都沒被人事局正式確認。
同學科級,老婆科級,賴漢本來跟他們站在同一地平線上,如今卻無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賴漢,最開心的人竟也是他,總是哈哈一笑,朗聲說,
“請客請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遷不急就罷了,兒子到了這個份上,也一點都不急?隻有豬狗才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