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禁欲的解脫(1 / 3)

一、禁欲的禮讚

當個體化原理的迷惘麵紗高舉在一個人的眼前時,此人即無“人我”之別,對於別人的痛苦如自己的痛苦一樣寄予關心,他不但會盡自己的最大力量協助別人,並且,為解救大多數人甚至可以犧牲一己。循此以進,若一個人認識最內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願意以一身承擔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對他而言,一切災難痛苦並不是旁人的事,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人苦惱而無動於衷,隻要他間接得知——不,隻要認為別人有苦惱的可能,對他的精神就會產生相同的作用。因為他已洞察個體化原理,所以對一切都有息息相關的感覺,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縛的人,眼中隻有自己的幸與不幸,他能認識全體並把握其本質,他更看穿一切都是不停地流轉,人生是苦惱和紛爭的連續,人類隻是繼續著毫無意義的努力。他所看到的隻有:苦惱的人類、受痛苦擺布的動物和沒落的世界。這一切,是那麼切近的逼在他眼前,這種人如何會肯定不斷被意誌行為所操縱的生存?如何會常被這種生存所束縛、會受它太深的桎梏呢?

被利己心所俘虜的人,隻認識個別的事物,隻了解它們與自己的關係,而且它們還是出奇翻新的,經常成為欲望的動機。反之,若認識整體的事象及其本質的人,則可為鎮靜一切欲望開拓一條途徑,將意誌擺脫,進而達到以自由意誌為基礎的諦念、諦觀和完全無意誌的境地。當然,被迷惘之麵紗所隱蔽的人,本身或許亦曾遭遇深刻的苦惱,或者曾接觸他人的痛苦,而感覺到生存的無意義和痛苦,此時他們也許希望永久而徹底斷絕一切欲望,折斷欲望的根源,封閉流入痛苦的門扉,使自己純化淨化。然而盡管他們這樣努力,仍然很難避免受偶然和迷惘所誘惑,諸種動機複使意誌重新活動。所以,他們永遠無法解脫。即使他們是生存在痛苦之中,但偶然和迷惘時利用機會展現各種期待,使你覺得現狀並非理想的,享樂和幸福正向你招手,於是他們再度墮入它的圈套中,又戴上新的手銬腳鏈。所以,耶穌說:“富者之進天國難於錨索之穿針孔。”

到處都是涼爽的場地,但我們卻是生存在必須不停地跳躍疾走的,由灼熱的煤炭所合成的圓周線上。被迷惘所惑的人,隻要偶爾在眼前或立足之處發現到涼快的地方,便可得到慰藉,於是繼續繞著圓周跑下去。但洞察個體化原理、認識物自體本質即認識其整體的人,並不因此而滿意,他一眼便看穿全場的形勢,因而迅即離開圓周線上,擺脫意誌,並否定反映於本身現象中的存在,其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從修德轉移至禁欲,即他已不能滿足於“愛別人如愛自己”,“為他人摩頂放踵”的仁心,而是對於戎生意誌的現象以及充滿苦惱的世界本質嚴生嫌惡。具體的說,他已停止對物質的需欲,時刻警惕使意誌執著於某種事物,在心中確立對任何事都持漠不關心的態度。例如,一個健壯的人,必然通過肉體的生殖器表現性欲。但洞察個體化原理的人則已否定了意誌,他譴責自己的肉體、揭穿它的把戲,因此,不論任何情況下都不追求性欲的滿足。這是禁欲(或否定求生意誌)的第一個步驟。禁欲借此而超越個人的生存,進而否認意誌的肯定,他的意誌現象遂不再出現,連最微弱的動物性亦皆消失。這正如完全沒有光線的話,無明暗之境一般,隨著認識的完全消滅,自然而然其他世界消逝於烏有,蓋因既無主觀,當無客觀之理。

寫到這裏,我想起吠陀經中的一節:“正如饑餓的孩子們擁向母親的懷抱一般,世上的一切存在皆為等待聖者的出現而做犧牲。”這裏的犧牲,即一般所謂的斷念。德國宗教詩人安格勒·西雷修斯首題名“把一切獻給神”的小詩,也是在表示這種思想,詩雲:

人啊!世上的一切都愛著你,

你的周圍人山人海。

一切、迎向你奔去,

俾能接近神。

德國神秘主義者葉克哈特在他的著作中亦有相同的闡述,他說:“耶穌說:‘當我飛升離開地麵時,將吸引萬人前來歸我。’《約翰福音笫十二章三十二節》,耶穌與我俱可確證它的真實性。故說,善良的人可把一切東西的本來麵目帶到神的身邊。一個物質對於另一者必有它的用途,例如,草之於牛、水之於魚、天空之於鳥、森林之於動物,皆各有其用,由此事實顯示,所有被造物都是為人類而造的,進而可說,被造物是為善良的人而創造,他將把其他被遺物帶到神的身邊。”葉克哈待言下之意好像在說,即使動物亦可得救。同時,這一段話可為聖經較難解的地方作詮釋。

二、禁欲的進階

一個人雖能達到禁欲的境地,但他畢竟具備精力充沛的肉體,既有具體化的意誌現象,就難免經常感到有被牽引進某種欲望的蠢動。因此,為避免使欲望的滿足或生存的快適再度煽動意誌,挑起自我意識的嫌惡和抗拒,他便須不斷虐待意誌,使禁欲不屈偶然發生的事,其本身即為一種目的。此時,他對自己想做的事,絕不去沾手;反之,對於非己所願之事——即使除虐待意誌外實際毫無目的的事,也強迫自己去完成,因此,從意識壓抑自己的欲望,進而,為了否定本身現象的意誌,縱使別人否定他的意誌——即加諸於他的不正常舉動,也不加抵抗。不管是出於偶然或出於惡意,凡是從外界所降臨他身上的痛苦,一律表示歡迎;既已不肯定意誌,不管是侮辱、羞辱或危害,均歡迎它們加盟意誌現象的敵對陣容,認為是絕佳的磨礪機會而欣然承受。他由這些痛苦和恥辱,而培養成忍人所不能忍的耐心和柔和的態度,從此情欲的火焰不再在體內燃燒,怒火也無法點燃,完全以不修飾外表的善來消滅惡。進一步又以同樣的手法虐待意誌客觀化的肉體,因為肉體是意誌表現的一麵鏡子,通常身體健壯必會促使意誌產生新活動,使它更形強化,所以,他們不供給身體太多的營養,隻是不斷地痛苦,逐漸挫其銳氣,甚至以絕食和苦行的方法,使意誌趨於死滅。他們很了解意誌是使自己和世界痛苦的根源,因而對它憎惡,最後終於消除意誌現象,不久死亡亦隨之來臨。因為他們原已否定了自身,要除去支撐住身體的最後一點殘留物,並非難事,所以禁欲者完全歡迎並欣然接受死亡的降臨。但同一般人有所差異的是,不僅他們的現象與死亡同時告終,其本質也告消除。這種本質通過現象好不容易才得保持的虛幻存在,最後終於脫離那脆弱的聯係,與死者同時消失於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