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名譽與榮譽(2)(3 / 3)

名聲雖然很不容易獲得,卻是極容易保存的。這又是名聲與榮譽對立的地方。我們可以設想榮譽是人人具備的,毋須苦苦去追求,卻要謹慎莫讓它失去,這就是困難所在了,因為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件小小的錯誤便可使榮譽永遠沉淪。然而名聲卻不會輕易消失,無論是立德還是立言,隻是有所立,便不再會失去,即使作者再沒有更好的作為,他原有的名聲依然會存在。隻有虛假的、無功而受的名聲才會消失無蹤,這是名聲完全受到一時的高估所致。至於黑格爾與李登堡所描敘的名聲,就更膚淺了。

名聲實在僅是人與他人相形比較的結果,而且主要是品格方麵的對比,所以評價也就因時、因人而異;當別人變得與他同樣有名時,他原有的名望無形中便給“比下去”了。惟有直接且存於自身的東西才具有絕時的價值,因為此種東西在任何情況中都不會為他人剝奪。所以偉大的頭腦與心靈是值得追求而且可以增進幸福的東西,至於因此而得的名聲卻隻是次要的事。我們應當尊重那致使成名的因素,不必太沽名釣譽,前者是基本的實體,後者隻是偶然的機會下顯現前者於外的征象,它的好處足能夠證實人對他自身的看法。沒有反射體,我們看不到光線,沒有喧囂的名聲,我們認不出真正的天才。許多的天才在默默無聞中沉沒了,然而名聲並不代表價值,勒辛便說過:“有些人得到了名聲,另一些人卻當獲而未得。”

若把價值或缺乏價值的標準放在別人的想法上,活著便很可憐了,但這正是一個依賴名聲、也就是世人的喝彩聲而活的英雄與才子的時代。每個人生活、生存是為了自己,同時重要地活在自己之中,他成為什麼,他如何生活,對自己比對他人要緊得多。所以假使他在這方麵不能得到自己的尊重,在別人眼裏他也值不了多少了。其他人對他的評價是二等和次要的事,並且受到生命裏一切機運的支配,並不會直接影響他。別人,是寄存我們真正幸福的最壞之所,也許可能寄存想像的幸福在他人身上,但真正的幸福必須存在自己中。

讓我們再來看看生活在“普遍名聲之殿”中的一個人是多麼複雜!有將軍、官員、庸醫、騙子、舞者、歌者、富翁,還有猶太人!在這個殿堂裏,獲得嚴肅認可與純正聲望的就是這些人的伎倆,而不是優越的心智成就。至於後者,即使是極高的傑作,也隻能博取大眾口頭的讚許。

自人類幸福的觀點著眼,名聲僅僅是少許用以滿足驕傲與虛榮之口味的東西,這少許東西又是極珍貴和稀有的。在每個人心中都有需求這種東西的口味,不管隱藏得多麼好,此種口味的需求依然十分強烈,尤其是在不顧一切代價隻求出名的人心中。這種人在出名前需要經過一段等待期,此時他極不穩定,直到機會降臨,證明了他對自己的看法,也讓別人看看他究竟是不錯的,不過在此之前他總會有過多的憤慨。

在本節開頭,我已經解釋了人們很不合理地重視他人意見的現象。郝布思因此而說過:“人們心靈的快慰和各種狂喜,皆起於我們把自己與他人比較後,覺得自己可以以己為榮。”他的這段話的確不錯。所以我們可以了解人們何以如此重視名聲,隻要有一絲獲得的希望,犧牲再大也在所不惜。米爾頓雲:

“我們也會明白世上虛榮心強的人常把榮耀掛在嘴邊,心中暗暗相信著它,以此為成就事業的鼓勵。不過,名聲到底隻是二流的,是回響,是反映,是真正價值的陰影與表象。況且,不管怎樣說,引來讚美的因素總比讚美言詞更為可貴。令人幸福的不是名聲,而是能為他帶來名聲的東西。更正確地說,是他的氣質及能力,為他造就了學術上的名聲,也令他真正幸福。本身的優良本性對自己十分重要,對他人則不太重要,所以自己對自己的看法比他人對自己的評價更為緊要,他人意見僅處於附屬的地位。應得而未得到名聲的人擁有幸福的重要因素,這該可以安慰他未獲名聲的失望吧!我所說的不是被盲目而迷惑大眾所捧出來的巨人,而是真正的偉人,偉大得令人羨慕。他的幸福不是由於他將遺名後世,而因為他能創造偉大且足以留存萬世永遠研讀的思想。

再說,假如一個人有了這種成就,他們保有的是別人奪不走的,是完全依賴自身的,不像名聲要依靠他人。如果獲得讚美是他主要惟一的目標,他自身必沒有可以讚美之處了。“虛名”便是這樣,徒有虛名之人,本身沒有堅硬的“托兒”作為名聲的背景,他終於會對自己不滿,因為總有一天,當自戀造成的幻夢消失,他便會在他無意爬上高處的位子而暈眩了,或把自己視為假鈔,或者害怕著當真相大白時的貶謫,他幾乎可以在當時的聰明人麵前,看到後世對他的辱罵,他就像一個由於假遺囑而得到財產的人那樣惶惶不安。

真正的名聲是死後才得的名聲,雖然他沒有親自領受,他卻是個幸福的人。因為他擁有他贏得名聲的偉大品質,又有機會充分發展,有閑暇做他想做的事,獻身於他喜愛的研究中。惟有發自心靈深處的作品才能獲得桂冠。

精神的偉大,或者睿智的富有是使人幸福的東西,睿智一旦印記在作品上,便會受到未來無數代的讚賞,曾使他幸福的思潮也會帶給遙遠之後的喜悅與研究興趣。身後之名的價值乃在於它是純正不偽的,它也是對偉大心思的報答。注定要得到讚賞的作品能否在作者身前獲得,全憑機會,所以名聲並不重要。普通人都沒有鑒賞力,無法領會巨著的難處。人們大都追隨權威人物,在萬口同讚聲中,99%的人是依憑信心。在生前名聲散播得既廣又遠之人若是聰明,便不要太重視這個,因為它隻顯示在少數幾個人偶然一天對他很讚揚,於是引起了其他人的盲從。

如果一個音樂家曉得他的聽眾幾乎都是聾子,而且為了掩飾己身的不確定,他們看到有一兩人在鼓掌,便也用力拍手,他還會為了他們熱烈的掌聲而喜悅嗎?假使他又曉得了這領頭的一兩人原來是受賄專門為差勁的演奏者製造熱烈掌聲的人,他又有什麼話可說呢?

我們不難了解為什麼生前的讚譽很少發展成死後的名聲。在一篇對文學聲譽之殿堂有極好的描寫的文章裏指出:在這所殿堂的聖廳裏住著的高手是偉大的死者,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從未享過名譽,少數在這聖廳裏的活人,一旦死了,幾乎全部都會被逐出此地。讓我順便說說,在生時被立有紀念碑的人,後代都不會相信這種評價。即使有人僥幸在生前看到了自己真正的聲譽,也多半是年老之時了,隻有少數藝術家和音樂家是例外,但哲學家卻很少有例外。以其作品著稱於世之人的肖像也證實了這點。因為肖像多半是在成名以後才畫的,而我們所見到的肖像,大半是描繪著灰發的長者,尤其是以一生經曆著寫成書的哲學家的肖像。從理性幸福的觀點著眼,這種平衡的安排的確很恰當,因為讓一名凡人同時享有青春和名聲實在太多了些,生命好比一門不興隆的生意,所有的好東西必須非常經濟地分配使用。在青年時代,青春的本身已足夠享用,所以必須滿足了。當風燭殘年,生命裏一切的快樂和歡娛都像秋天的葉子自樹上飄落。名聲便適時開始發芽生長,好似風雪裏常青的植物。名聲就是那需要整個夏季的生長、能在聖誕節享用的水果。倘使老年人能感到他青年時的精力已完全注入了永遠年輕的作品裏,這將是他莫大的安慰。

最後,讓我們仔細地檢視各種學藝睿智活動可能獲得的名稱,與我的論述直接有關的也是這類名聲。

我想,概括地說,學術的優秀是在理論的建構上,所謂建構定理就是將現有的事實作新式組合。事實的種類很多,不過,愈是平常人所熟知的事情,理論化後博得的名聲也應廣大而普遍。假使所談的事實是數、線或者某專門科學,諸如物理學、動物學、植物學、解剖學或殘章斷句的考據,或不明文字的研究,或曆史上可疑之點的探索,正確地操縱這些材料所享得的名聲隻能傳播及少數對此已有研究的人,他們又大多數已退休了,正羨慕著這些能在他們的專門學科裏享有成就的後輩。

假使建構定理所依據的是人皆耳熟能詳的事實,例如:人類心靈的特征是萬人皆同有的,或是不斷在眼前展現的物理景象,或自然律的一般規則,那麼建成的定理所獲得的名聲將會隨著時間散播於每個文明世界裏,因為既然每個人都能把握這些事實,那麼定理也就不難了解了。名聲的範圍與所克服的困難也有關係,愈是普通的事實,愈不容易建構新且真實的定理。因為已有多少人士曾思索過這個問題,因此想再說些前人未說過的話實在不太可能了。

另一方麵,若是根據的事實,並非人人可以了解,惟有經過相當的勞苦努力方能獲得,那麼新式組合和定理的建構便比較容易。因為有了對此事實的正確了解和判斷——這些並不需要很高的智能——一個人可能很容易的幸運地發現一些同樣為真的新定理。然而如此得來的名聲所傳布的範圍也隻限於對所談論的事實,已有相當程度之了解的人。解決此類相當高深的問題,無疑需要許多苦讀以獲得依據的事實。可是在獲取極廣大而普遍名聲的路途上,依據事實獲得常不需任何勞力。不過努力愈少,所需的才華和天分便愈多,而這兩種品質——努力和天才,無論在內在價值和外來評價上,都無法比較。

所以凡是覺得自己有堅實的智能和正確的判斷力,可是卻缺乏高度心智能力的人,就不要畏懼苦讀,因為憑它的幫助你可以提升自己於大眾之上,而獲得隻有博學的苦役才可接近的隱避所在。在這個領域裏,對手永遠很少,並且隻需中等的智能便有機會宣布既真且新的定理。實際上這種發現的價值一部分是由於獲得依據事實的困難。不過來自少數具備同樣知識的同行弟子掌聲,對遠處大眾而言,實在微弱極了。如果我們遵循著這條路子上去,最後終會到達一點,毋須建構定理,單單達到此點的困難便可帶來名聲了。舉例說,旅行到邊遠不知名的國度裏,所看到的一切已足以使人成名,不再需要思想了。這種名聲最大的好處便是他與人所見到的事物有關,所以比思想容易傳授給他人,人們易於了解描述,卻不易懂得觀念,前者較後者現成得多。

——每當人遠航歸來

他總有故事可說

假使某人發現自己具有偉大的心智,他便該獨自尋求有關自然全體和廣大人性的問題答案,這些是所有問題中最困難的,惟有才分很高的人才能涉入,這種人最好把他的看法延伸到每個方向,不要迷失在錯綜的支路上,也不要探涉偏僻的地區。換句話說,他不該把自己涉入專門科目或細節的探討上。他不必為了逃避成群的敵手而鑽入冷門的科目裏。日常生活便能作為他建構嚴肅而真實的新定理的材料,而他所付出的服務會受到所有了解他依據事實的人士欣賞,這種人占了人類的大部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學習物理、化學、解剖、礦物、植物、語言、曆史,與研究生活中的偉大事實之人、詩人與哲學家,是多麼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