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上麵所說的,決鬥的方法在有殺人狂的地方極為風行,特別處在政治和經濟記錄上並不怎樣榮譽的國度裏風行,讀者也並不會覺得有什麼奇特可言。這種國家喜歡什麼樣的私人生活,這個問題最好讓有這種生活經驗的人去回答。他們的溫文有禮和社會的文化,已經很久沒表現出來了。
因此,在這種口實中,實是沒有什麼真理可言的。我們可以用更具正義的話來作主張,那就是當你對一隻狗咆哮時,它也會反過來向你咆哮,你摸摸他,它就搖尾巴了。同樣的,在人性中也是如此,多是以矛還矛,以暴還暴,你給我半斤,我就給你八兩。西塞羅說:在嫉妒矛頭中有某種刺透人的東西,就是聰明和有價值的人也會發現令人痛楚的傷處。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某些宗教外,沒有地方會默默地接受侮辱的。
為了完成此節的討論,現讓我來談一下國家的榮譽。國家的榮譽是在許多國家中對一個國家應有的榮譽來說的。因為國家並沒有什麼法庭可以申訴,而隻有力量(武力)的法庭。每一個國家應準備維護自己的利益,一個國家的榮譽,包含著一種意義,就是所提出的主張,不僅要人們信賴,而且使人畏懼。攻擊國家的權利就必須加以製裁,國家榮譽是一般人民和武士榮譽的結合。
(五)
前麵在“如何麵對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一項下,我們曾提及“名聲”,現在就來討論此項。名聲和榮譽好比雙生兄弟,像雙子星座的卡斯特和波勒士,他們兩兄弟一是不朽的,另一卻不是永恒的。而名聲也就是不朽的,不如他的兄弟榮譽一樣,隻是曇花一現。當然,我說的是極高層的名聲,也就是“名聲”一詞的真正意義,“名聲”是有許多種的,其中有的也稍顯即逝。榮譽是每個人在相似的情況下應有的表現,而名聲則無法求諸於每個人。我們有權賦予自己有“榮譽感”的品格,而名聲則需他人來賦予。我們的榮譽最多使他人認識我們,而名聲則有更高遠的成就,它使我們永遠為人懷念。每個人皆能求得榮譽,隻有少數人可獲得名聲,因為隻有極具特殊卓越成就的人才獲得名聲。
這類成就可分為立功、立言兩種。立功、立言是通往名聲的兩條大道。在立功的道路中,具有一顆偉大的心靈是他的主要的條件,而立言則需一個偉大的頭腦。兩條大道各有利弊,主要的差異在於功業如過眼煙雲,而著作卻永垂不朽。極為高貴的功勳事跡,也隻能影響短暫的時間。然而一部才華四溢的名著,卻是活生生的靈感泉源,可曆千秋萬世而常新。功業留給人們的是回憶,並且在歲月中逐漸消失和變形,人們逐漸不再關心,終至完全消失,除非曆史將它凝化成石,傳留後世。著作的本身便是不朽的,一旦寫為書篇,隨可永久存在。舉例來說,亞曆山大大帝所留在我們心目中的隻是他的盛名與事跡,然而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荷馬、荷瑞思等人今日依然健在與活躍在每個學子的思潮中,其影響一如他們生時。梵書與奧義書仍然留傳於我們周圍,可是亞裏山大當時彪炳印度的功業事跡卻早已如春夢——無痕地消逝了。
立功多少需要依賴機遇才能成功,因此得來的名聲一方麵固然是由於功業本身的價值,另一方麵也的確是靠風雲際會才能爆發出光輝的火花。再以戰爭中的立功作例子,戰功是一種個人的成就,它所依的是少數見證人者證辭,然而這些見證人並非都曾在現場目擊,即使果然在場目擊,他們的觀察報道也不一定都公正不偏。以上所說有關立功的幾個弱點,可以用它的優點來平衡,立功的優點在於立功是一件很實際的事,也能為一般人所理解。所以除非我們事先對於創立功業者的動機還不清楚,否則隻要有了正確可靠的資料,我們便可以作公平的論斷。若是不明了動機,我們便無法真正明白立功的價值了。
立言的情形恰與立功相反。它並不鑒始於偶然的機會,主要依靠立言者的品德和學問,並且可以長存不朽。此外,所立之言的真正價值是很難斷定的,內容愈深奧,批評愈不易。通常,沒有人足以了解一部巨著,而且誠實公正的批評家更是鳳毛麟角。所以,立言所得的名聲,通常都是累積許多判斷而成的。在前麵我已提過,功業留給人們的是回憶,而且很快就成為陳年舊物了,然而有價值的著作,除非有喪失的章頁,否則總是曆久彌新,永遠以他初版的生動麵目出現,永遠不會在傳統下複舊。所以,著作是不會長久被誤解的,即使最初可能遭到偏見的籠罩,在長遠的時光之流中,終會還其廬山真麵目。也隻有經曆了時光之流的衝擊與考驗,人們才有能力來評論著作,而它的真正價值也才會顯露出來,獨特的批評家謹慎地研究獨特的作品,並且發表他們有分量的批判。這樣無數個批判逐漸凝聚成對該作品的公正不倚的鑒定,此種鑒定有時需要好幾百年才能形成,不過此後任憑更長的光陰也無法將其改變了,立言的聲名就是這樣的安全和可靠。
作者能否在有生之年見到自己的盛名,這是有賴環境和機緣,通常愈是重要和價值高的作品,它的作者愈不易在生前博得名聲。聖尼卡說得很好,名聲與價值的關係就好似身體與影子,影子有時在前,有時在後。他又說,雖然同時代的人因為妒嫉而表示一致的沉默,但是終有一天,會有人無私的評判它的價值。
從這段話裏我們發現,早在聖尼卡的時代(公元前四世紀),已有壞蛋懂得如何以惡毒的方式來漠視和壓製一部作品的真正的價值的。他們也曉得如何在大眾麵前隱藏好的作品,好使低級作品能暢銷於世。在現代,我們依然可以發現這種手法,它通常表現在一種嫉妒的沉默中。
一般說來有所謂“大器晚成”之說,所以越是長存不朽的名聲,獲跡也就越遲,因為偉大的作品需要長時間的發展。能夠遺傳後世的聲名就好像橡樹,長得既慢,活得也就久;延續不長的名聲好比一年生的植物,時期到了便會凋零;而錯誤的名聲卻似菌類,一夜裏長滿了四野,很快便又枯萎。
人們不免要問這究竟是為什麼?其實原因也很簡單:所謂屬於後世的人,其實是屬於人性全體,他的作品不帶有特殊的地方色彩或時代風味,而是為了人群大眾所寫,所以他的作品不能取悅於他的同時代人,他們不了解他,他也像陌生人一樣生活在他們之中。人們比較欣賞能夠窺見他們所處之時代的特色,或者能夠捕捉此一刻的特殊氣質的人,然則如此得來的名聲卻是與時俱亡的。
一般藝術和文學更顯示了人類心智的最高成就,通常在最初提出時多不獲好評,一直在陰暗處生存,直到他獲得高度智慧之士的賞識,並借助他的影響,才能得到永垂不朽的地位。
如果你還要問造成此種現象的原因何在,那說來就話長了,要知道人真正能夠了解和欣賞的,到頭來還是那些與他氣味相投的東西。枯燥的人喜歡無味的作品,普通人也愛看普通的文章,觀念混亂的人隻欣賞思路不清的著作,沒有頭腦的人所看的也必是空無一物的書籍。
人們常自我陶醉並且還理直氣壯的事原是一件無足驚異的事,因為在一隻狗的心目中,世上最好的東西還是一隻狗,牛,還是牛,其他可以此類推,這就證明了“物以類聚”的道理了。
即使最強壯的手臂也不能給輕如羽毛者一點衝力,因為後者自身沒有啟發動力的機關,所以不能奮力前進擊中目標,很快地磨竭了一點兒能量便會掉落下來。偉大的、高貴的思想也是這種情況,而且天才的作品也是如此,常常沒有能真正欣賞高貴思想和天才作品的人,有的也隻是些脆弱而剛愎的人來欣賞而已,這種事實原是各個時代的聰明人不得不歎息的。約瑟之子——耶穌曾經說過:“對一個笨人說故事,就好比說給睡夢中的人聽一樣,因為當故事說完了,他還會反問你,到底是怎麼一會事?”哈姆雷特也說:“在愚人的耳中,不正當的言詞可以使你入睡。”哥德同樣也認為在愚笨的耳前,即使最智慧的言辭也會受到嘲笑。不過我們不該因為聽眾愚蠢便感到氣餒,要知道朽木原是不可雕的,投石入沼澤是無法激起漣漪的,李登堡也有類似的見解,他曾說過:“當一個人的腦筋和一本書起了衝突時,那顯得空洞無物的一方該不會老是書本吧?”此外他又說:“這類的著作就好比一麵鏡子,當一個笨驢來看時,你怎能期望反照出一個聖人呢?”吉勒在美好又動人的挽歌中提到,最好的禮物往往很少人讚美,人們老是犯了黑白顛倒的過錯,這種過失就像不能治愈的痼疾一樣日複一日地擾人。我們該做的事隻有一件,但卻是一件最困難和不能辦到的事,那就是要求愚笨的人變成聰明人,而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膚淺愚蠢的人從來就不曉得生命的意義,他們隻知用肉眼而不知用心眼,因為善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東西,所以他們就隻有讚美那些老生常談的事物。
不能認識和欣賞世上所存在的美善原因,除了智能不足外,便是人性卑劣的一麵在從中作梗,這便是一種卑劣的人性。即是一個人如果有了名望,他便在同鄉中出人頭地了,其他人相形之下自然變得渺小。所以俗語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任何顯赫的功勳都要犧牲其他人的功名才能成就的。因此哥德也說:“讚美他人便是貶低自己。”每逢有傑出的事件出現,不論是哪一方麵的傑出,偽君子和一般大眾都會聯合起來排斥甚至壓製它。連那些本身已有薄名的人也不喜歡新的聲譽人物產生,因為別人成功的光輝會將他擲人黑暗。所以哥德宣稱,假使我們需要依賴他人的讚賞而活的話,就不如不要了,別人為了想表示自己的重要性,也不得不根本忽視你的存在!
榮譽與名聲不同,通常人們肯公平的稱頌榮譽,也不會妒忌別人的榮譽,隻因榮譽是每個人都可以有的,除非他自己不要。
榮譽是可以與他人分享的東西,名聲卻不能輕易獲得,想獲得的人既多,又須防他人的侵害。再者,一部作品的讀者之多寡正與作者的名聲大小成正比,於是撰寫學問著作的人想要獲得名聲,便比通俗小說家來得困難。而最困難的便是哲學作品,因為它們的目標晦澀,內容又沒有用處,所以他們隻能吸引同一層次的人。
從我以上所說的,我們不難看出,凡是為野心所驅使,不顯自身的興趣與快樂,沒命苦幹的人多半不會留下不朽的遺物。反而是那些追求真理與美善,避開邪想,公然向公意挑戰並且蔑視它的錯誤之人,往往得以不朽。所以諺語雲:“名聲躲避追求它的人,卻追求躲避它的人。”這隻因前者過分順應世俗,而後者能夠大膽反抗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