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人性與道德(1 / 3)

物質世界的真理,可能非常具有客觀外在意義,卻絲毫沒有主觀的內在意義。後者是心智和道德真理的特權,心智和道德真理涉及意誌客觀化的最高階段,而物質世界的真理,則隻涉及意誌客觀化的最低階段。

例如:我們推測太陽的活動,在赤道上產生熱電,產生地球磁場,地球磁場又產生北極光。這種看法一直到現在為止,還隻是臆測,如果我們可以把這些臆測確立為真理,那些真理,從客觀外在的立場看,意義很大,可是,從主觀內在的立場看,卻沒有什麼意義。另一方麵,可以從許多偉大而真正的哲學體係,所有偉大悲劇的結局,甚至從對人類道德和不道德兩種極端行為及其良善邪惡性格的觀察中,判斷主觀內在意義的實例。因為,所有這些,都是同一“實在”的不同表現,這個實在所具有的外表形態,和客觀世界是一樣的,同時,在其客觀化的最高階段中,顯示出它的最內在本質。

如果我們說,客觀世界隻有物質意義而沒有道德意義,那是一切錯誤中最大的和最致命的錯誤,是根本的錯誤,是人類心靈和氣質的真正荒謬。同時,從根本上看,無疑的,是信心化為反基督的趨勢。然而,盡管世界上有著這許多宗教——每個人所持的都與這些宗教體係相反。同時,每個人也都想用自己的神話方式,建立自己的宗教——但是,這根本錯誤,永遠不會完全消滅,不時重新表現出來,直到普遍的怨憤使它不得不重新遁跡為止。

可是,不管我們多麼確定地感到生命和世界的道德意義,然而,解釋和說明這道德意義,解決這意義與真實世界之間的矛盾,卻仍然是個艱巨的工作。的確,這個工作相當艱巨,可能還要提出真正而惟一健全的,超出時間空間的道德基礎,以及由此而帶來的種種結果。道德方麵的現實情況,很多都能證明我的看法,所以,我不怕我的理論會被任何其他理論取代或推翻。

可是,如果大學教授們仍然不重視我的道德學說,那麼康德的道德原則,便會仍然在大學中流行。在這些道德原則中,目前最流行的一個是“人的尊嚴”。我在一篇名叫“道德基礎”的論文中,早就指出了這種看法的荒謬性。所以,這裏我隻要說,如果有人問,所謂人的尊嚴基礎是什麼,我們會很快回答,說它是基於人的道德。換句話說,人的道德基於人的尊嚴,而人的尊嚴又基於人的道德。

除了這種循環論調以外,我覺得,尊嚴這個觀念,隻能在一種諷刺意義下,用在一種像人類這種具有罪惡意誌、有限智力而體質柔弱的東西身上。若人的觀念是一種罪行,人的誕生是懲罰,人的生命是勞苦,而人的死亡是必然現象的話,人有什麼地方值得驕傲呢!

所以,針對著上麵所述的康德道德原則,我想建立下列法則:當你與人接觸時,不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要根據他的價值和尊嚴對他作客觀的評價。不要注意他的惡意或狹隘的理解力和荒謬的觀念。因為前者容易使你憎恨他,後者則容易使你輕視他。隻要注意他的苦難、他的需求、他的焦慮、他的痛苦,那麼,你就會常常感到和他息息相關,你會同情他。你所體會到的,就不是憎恨或輕蔑,而是同情和憐憫,惟有這種同情和憐憫,才是福音所要求於我們的安寧。抵製憎恨和蔑視的方式,當然不是尋求人的尊嚴,相反的,而是把他當作憐憫的對象。

佛教在道德和玄學問題方麵,持有較深刻的見解,因此,它們從根本罪惡出發,而不從根本德行出發,因為德行的出現,隻是作為罪惡的相反事物或否定。根據修密德“東方蒙古史”中的看法,認為佛教所謂的根本罪惡有四:欲望、怠惰、嗔怒和貪欲。但是,我們也許會以驕傲代替怠惰,就是這樣的,這裏,將嫉妒或憎恨當做第五種罪惡。我很相信,我應該修正修密德的說法,因為事實上,我的做法符合回教中信奉禁欲主義者的看法,回教中信奉禁欲主義派,當然是受婆羅門教和佛教影響的。這派也認為有四種根本罪惡,他們把四種罪惡配成兩對,因此,欲望和貪欲相聯,而嗔怒則和驕傲相聯。與此相反的四種根本德行則是貞潔與寬大,仁慈與謙遜。

當我們將東方國家所奉行的這些道德觀念,與柏拉圖一再述說的主要德行——正義、勇敢、自製和智慧——比較一下,我們就了解,後者並非基於任何明確觀念,而是基於一些膚淺甚至顯然錯誤的理由而選擇的。德行應該是意誌的性質,而智慧則主要是理智的屬性。西塞羅所謂的“節製”,是一個非常不確定而含糊的名詞,因此它可有各種不同的用法,可以指謹慎明辨,或禁戒,或保持健全頭腦。“勇敢”根本不能算是德行,雖然,有時候勇敢是實現德行的工具,可是,也會成為卑鄙的仆人,實際上,它是節製的一種性質。甚至吉林克斯在倫理學序言中,也批評柏拉圖所列舉的德行,並以下述種種德行代替:勤儉、服從、公正、仁愛。這些德行,顯然是不理想的。中國人把主要德行區分為五種:仁、義、禮、智、信。基督教的德行是神學的,非主要的,共有三種:信、愛、望。

我們對別人的基本傾向是羨妒還是同情,這一點決定了人類的美德和惡德。每個人都具有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性質,因為這些性質產生於人在自己命運和他人命運之間所作的無可避免的比較。依這種比較結果對他個性的影響如何,決定他采取哪一種性質作為自己行動的原則。羨妒在人與人之間,在你與我之間,建立一道堅厚的牆,同情則使這道牆變鬆變薄,有時候,甚至徹底把它推倒。於是,自我與非我之間的區別便消失了。

曾經被視為德行的勇猛,或者說得更正確一點,作為勇猛基礎的勇敢,應該加以更進一步的考察。古人把勇敢列在德行中,而把怯懦列在惡行之中,但在基督教教義中,卻沒有如此的觀念,基督教主張博愛和堅忍,在基督教義中,禁止敵意存在,甚至不準抵抗,結果,對現代人說,勇敢不再是一種德行。然而,我們必須承認,怯懦似乎與任何性格的高尚並不相違——如果隻是因為對一個人自己顯示太多憂慮的話。

不過,勇敢也可以看作一種準備克服目前具威脅性的不幸,以期避免未來的更大不幸,而怯懦所表現的,正好與此相反。可是,這種“準備”與堅忍屬於同一性質,因為堅忍就是了解未來有比現在更大的災禍,並且了解我們強烈的企圖逃離或避免不幸,可能帶來其他的不幸。因此,勇敢將是一種堅忍,同時,由於它使我們忍耐和自製,所以,通過堅忍的媒介,勇敢至少接近德行。

可是,也許我們可以從一更高觀點去看勇敢。在任何情形下,對死亡的恐懼,都可以歸因於一種對自然哲學的缺乏了解,若了解的話,就會使人相信自己活在一切外物中,正如活在自己身上一樣,因而身體的死亡對自己沒有多大損害,恐懼死亡隻是建立在感情上的。但是給人類英雄式勇敢的,正是這種信心。所以,讀者可以從我的倫理學中知道,勇敢、公正和仁慈的德行,都是來自於同一根源。我承認,這是對本問題采取一種崇高的觀點,除此以外,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怯懦是可鄙的、而勇敢是高貴優美的。因為,更沒有其他觀點可以使我們了解,為什麼把自己看得重於一切的有限的個人——不,甚至把自己看成其餘世界存在的基本條件——竟然不把保存自己置於其他目的之上。因此,如果我們認為勇敢隻基於效用,如果我隻賦予它經驗性而不賦予它超越性,那麼,就隻對它作了不充分的解釋。也許是基於這種理由,西班牙劇作家卡爾德隆在關於勇敢問題方麵,曾經表示過一種懷疑但卻明白的意見,不,實際上是否認它的存在,並借一位年老而有智慧的部長之口,對年輕屬下講話時,表示他的否認。他說雖然自然的恐懼,所有人都是一樣,但是,一個人卻可以使自己看不到它而變成勇敢的,這就是形成“勇敢”的東西。

至於古人與現代人在其對勇敢的評價之間的差別方麵,我們不要忘記,古人所謂的德行,是指本身值得讚美的一切優點或性質,可能是道德方麵或智慧方麵的,也可能是肉體方麵的。但是,當基督教表示人生的基本傾向是道德時,於是,隻有道德上的優越才屬於德行觀念。同時,過去的慣例,仍然存在於前輩拉丁語學者的著作中,也存在於意大利作家的作品中,“巨匠”這兩個字的公認意義,證明了這一點。學者們應該特別注意古人之間這個德行觀念的廣大範圍,否則,可能很容易造成困惑混亂。我可以舉出斯托巴斯留下來的兩段話,這兩段話有助於我們達到這個目的。其中一段顯然是從畢達哥拉斯學派哲學家墨托波斯著作中引來的,這段話表示,我們肢體每部分的均勻,被認為是美德。另一段則麥示,鞋匠的美德是把鞋子做好。這也可以幫助我們解釋為什麼古代倫理學係統中所提到的美德和惡習,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倫理學中沒有地位的緣由。

正如勇敢在美德中的地位還是一個尚無定論的問題,同樣,貪欲在惡德中的地位,也是如此。不過,我們不應把貪欲和貪婪相混。現在讓我們對“貪欲”問題提出並考查論證,最後的判斷讓每個人自己去作。

一方麵,有人認為,貪欲並非惡德。成為惡德的,是與貪欲相反的奢侈浪費。奢侈浪費是由於隻顧目前肉欲的享受,與這比起來,隻存在於思想中的未來,根本不算一回事。奢侈浪費建立在一種錯覺上麵,認為感官逸樂具有積極性或實際價值。因此,將來的貧乏和不幸是浪費者換取空虛、短暫以及僅為想像中逸樂的代價,或養成他對那些暗中譏笑自己的寄生者卑躬屈膝的得意的無意義的和愚魯的自負,或對群眾的注視和那些羨慕他富麗堂皇者的自負。因此,我們應該避開浪費者,就當他患了鼠疫一樣,同時,在發現他的惡德以後,及早和他斷絕來往,免得將來因浪費而帶來的結果來臨時,還要替他承擔責任。

同時,我們不要希望那愚笨地浪費自己財產的人在有機會保管別人財產時不會動用別人的財產,因此,奢侈浪費不但帶來貧窮,而且會導致犯罪。在有錢階級中,犯罪幾乎總是奢侈浪費的結果。所以,可蘭經說,一切浪費者都是“撒旦的兄弟”,這句話是相當合理的。

但是,貪欲所帶來的是餘裕,誰不歡迎餘裕呢?如果一種惡德能產生良好結果,這種惡德一定是好的惡德。貪欲的產生,隻有一個原則,就是認為一切快樂在效用上隻是消極性的,而包含一連串快樂的幸福則是幻想;相反的,痛苦卻是積極性的,也是極端真實的。所以,貪欲的人拋棄前者以便可以從後者保存更多一點,於是,容忍和自製便是他的座右銘。而且,由於他知道不幸的可能性是如此無窮無盡,危險的途徑是如此多,所以,他增加避免危險和不幸的手段,以便在可能時為自己建立一道堅固的護牆。因此,誰能說預防不幸的小心謹慎是過分的呢?隻有那知道命運的惡毒何處達到極限的人。即使是過度地小心謹慎,最多也隻是一種隻會害及小心謹慎者的錯誤,而不是有害於他人的錯誤。如果他從來不需要自己所收藏的財富,總有一天,這些財富將會有益於那些得天獨厚的別人。在那時以前,他把金錢從流通中收回,這件事也不是什麼災禍,因為金錢並非消耗物,金錢隻代表某人實際上可能擁有的財貨,本身並非財貨。貨幣隻是籌碼,它的價值是它所代表的東西;而它所代表的東西是不能從流通中收回的。而且,把錢收回來,其他還在流通中的錢的價值,便因此而提高了。即使像別人所說的情形一樣,很多守財奴最後為金錢而愛金錢,同樣,另一方麵,很多浪費者,他們花錢和浪費,也沒有更好的理由。與守財奴交朋友,不但沒有危險,而且還有好處,它為你帶來很大的利益。因為無疑的,那些和守財奴最接近最親密的人,當守財奴死去後,會獲得守財奴克己的結果,甚至在他活著的時候,如果迫切需要的話,也可以從他那裏得到一點接濟。無論如何,我們從他那裏得到的比從浪費者那裏所得到,總可以多一點,因為浪費者本身也處於無助和舉債的境況中。西班牙有一句諺語說:硬心腸的人會比身上不名一文的人多給一點。從這些情形看來,貪欲並不是惡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