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手!”
四
我彎下身子,他慢慢地,斷續地問:
“您知道一支……一支……您知道一切,一支……歌……歌……關於……永恒……?”
“哪一支歌?怎麼開頭?”
“啊,……永……恒……你……的聲音……有如……雷鳴……”
“我背得出來。”
“你是……刀劍……刺破心靈。”
我意味深長地看著老槍手,他走到我身邊,在老頭旁邊坐下。我開始唱歌,當然是用英語:
“啊,永恒,永恒,
你的聲音,有如雷鳴!
你是刀劍,刺破心靈。
啊,不是初始,而是臨終!
啊,永恒永恒,逝者無蹤,
不分昨日,不分今明。
落入你手,膽戰心驚。
縱有巧舌,難以出聲!”
唱到這兒,我停住了。他很安靜。他的胸部困難地起伏,這是在工作。然後他請求:
“繼續……繼續…………先生……!”
我接著唱:
“啊,上帝,您多麼英明。
我的生命在你手中,
你懲罰我,有罪仆人。
臨終恐懼,觸目驚心。
使我感到後悔和苦痛。
麵對苦難我牙關咬緊,
彼岸必定有萬種風情。”
如果能夠讀懂或者正確說出這首感人的古老歌詞的意思,那麼,它肯定會像一把銳利的劍,深深地刺痛人心。我看到,歌詞使他動搖了,不過他要求我:
“繼續……繼續……我……在……聽著……!”
我繼續滿足他的這個要求:
“起來,處在罪惡中的人們,
鼓起勇氣,拋棄睡夢。要知道,光陰似箭,歲月流金。起來,聽聽那遠處的鍾聲,永恒正在向你悄悄靠近,帶給你終生的惆悵悔恨。承認吧,不管你罪孽多麼深重,上帝的胸懷都能寬容!”那是什麼?他的牙齒在碰撞,真的。我聽到了格格的聲音。他額頭上不再冒出汗珠,而是形成一層收縮的濕冷的表皮,他像一個醉漢,嘟嘟囔囔:
“不管……你的罪孽……多麼深重……上帝的胸懷……都能……寬容……!”突然,他大聲地,迅速地,難以形容地說出了他的恐懼:“到達寬容需要多長時間?快,快告訴我!”
“隻要一小會兒,如果您心誠的話,”我回答。
“太短了,太短了。我良心上的罪孽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怎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懺悔完,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
“上帝不是一筆筆計算的,如果您誠心懺悔的話。”
“不,所有的,所有的,我都要曆數出來,所有的!我有時間。時間?我什麼時候死?告訴我。”
“您的喪鍾今天敲響,這是您的墳墓,已經挖開。”
“已經挖開,已經挖開,噢,我的天啦,噢,上帝!給我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給我一天,兩天,一周。”
我在芬內爾農場曾為他預言:他會祈求寬恕的時間。
“不過,我感覺到了,”他接著說,“我得不到時間,得不到寬限,得不到寬容,得不到憐憫。死亡已經抓住我的心,地獄裏所有的魔鬼都在挖我的身體,先生,先生,您是信徒,您是虔誠的人,您必定,必定知道,有沒有上帝。”
我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回答說:
“我從不發誓,今天我以我的幸福發誓,有一個上帝。”
“也有一個彼岸,一個永恒的生命?”
“既然有一個上帝,也就有一個彼岸,和一個永恒的生命。”
“任何罪惡都將在那兒受到懲罰?”
“任何不可饒恕的罪惡。”
“噢,上帝,噢,最仁慈的主,誰會饒恕我許多,許多嚴重的罪惡?您會嗎,先生?您會嗎?”
“我不行。祈禱上帝吧,隻有他能夠。”
“他不聽我的,他不能知道我的情況。太遲了,太遲了。”
“對於上帝的愛,對於上帝的憐憫,任何懺悔都不遲。”
“我要是早聽您的就好了,您為我費了許多的力,您的話是對的。死亡比生命長,長得多。我差不多活了一百年。這一百年像一陣風吹過去了。但是,這一個鍾頭,這一個鍾頭,它比我的一生還長,它就是永恒。我否認過,嘲笑過上帝,我說過,我不需要上帝,生不要,死也不要。我是不幸者,我是瘋子。有一個上帝,有一個。我現在感覺到了。人需要一個上帝。沒有上帝,人怎麼能生活,怎麼能死亡?多冷啊,我多麼冷。啊!多麼黑,多麼黑,啊……這是一個深……深……無底的……深淵……救命,救命!我在沉沒……救命……救命……!它抓住我……救命……寬恕……寬恕……寬……!”
他閉上了眼睛,救命的呼叫聲有點刺耳,而且吃力。他的嘴張開,四肢都不動了,睫毛上的細絨不見了。
“我的天呐!”老槍手歎了口氣,“我見過許多人在戰鬥中死亡,可是,像這樣的真正的死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不相信上帝!人要是不生出來,該多好。”
老華伯的救命聲把所有的同伴都叫喚過來了。大家圍成一個圓圈,我把手伸進老頭的衣服裏麵,摸了摸心髒,幾乎感覺不到那輕微的、很長很長時間才跳一次的脈搏。
“脫帽,大夥!”我命令,“我們處在一個嚴肅而神聖的時刻,一個失落的兒子回到了父親的家園。祈禱,祈禱吧,現在,在這個沉重的、最後的時刻,在永恒的彼岸,所有的愛都在憐憫他。”
他們都祈禱,三個首領也祈禱,老槍手也祈禱。秒正在擴展成分,分擴展成刻。一根細細的樹枝在一隻小鳥的足趾下折斷了,這一聲打破了這種沉寂,就像折斷一棵大樹一樣。在我們聽起來,這隻鳥兒輕輕展翅,比大鵬翱翔還要響亮。
這時,老華伯睜開眼睛,看著我。他的目光明亮,柔和,他的聲音輕而清晰。他對我說:
“我剛才長長地、深深地睡了一覺,在夢中看見我父親的家園,母親也在裏麵。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麵。我很生氣,非常生氣,使他們傷心。我請求他們原諒,她把我拉到她身邊,吻我。老華伯一生沒有被吻過,隻是在他死亡的時刻被吻了一次。這可能是我母親的靈魂,先生。”
“我為您感到高興,您很快就會經曆到。”我回答。
他布滿皺紋的臉顯示出一絲笑容,用令人感動的高興聲音說:
“是的,我會經曆到的,在很短的時間裏。我請求她的時候,她原諒了我。上帝有沒有她那麼寬容呢?”
“上帝的恩德遍及整個天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請求他吧,卡特先生,請求吧。”
他把那隻沒有受傷的手握住他的斷手,並且說:
“我想這樣祈禱,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上帝啊,我是所有人中間最凶惡的人,我的罪惡沒有數,我的悔恨越是往那座高山上增長,就越感到痛苦。像我母親在夢中那樣寬恕我,憐憫我吧。像她那樣把我摟入你的懷抱吧。阿門!”
這是什麼樣的祈禱啊!他沒有上過學,從未與上帝談過話,卻像牧師一樣流利地作禱告。他講得很輕,斷斷續續,但是我們大家都懂。這個垂死的人曾是個惡人,是我的死敵,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涕淚雙流。
“這樣對嗎,先生?”他問。
“對。很好。”
“上帝會滿足我的要求嗎?”
“會的。”
“啊,要是我能從您的嘴中清楚地聽到就好了。”
“會讓您聽到的。可是,我不是擔任神職的牧師,也沒有得到教會的授權,如果因此犯了罪,上帝是會寬恕的。在這兒,我是惟一能夠對您說話的人。如果我現在聽到的聲音是真正的聲音,您就受到上帝公正的對待,不過這是他慈悲心的寬恕。回到和平的天國去吧。您在夢中見到塵世的父親家園,那麼,天國的大門也就為您敞開。您的罪惡留在這兒。保重!”
我握著他的手。他重新閉上眼睛。我把耳朵貼近他的嘴,聽見他還在低聲說:
“保……重……我……是……這樣……愉快,……這樣……愉快……!”
微笑還停留在他的臉上,這種微笑是柔和的,就好像再次夢見他母親一樣。可是,他再也沒有仁慈的夢了。他現在真正看見她了,在超越塵世的真實中。他死了。
這個人是一個多麼奇怪的造物。幾個鍾頭前,我們對這個現在死去了的人還懷著什麼樣的感情。現在,我對他的屍體動了感情,就好像死了一個親愛的同伴一樣。他的轉變,補償了他過去的一切。我並不是惟一有這種感覺的。哈默杜爾過來了,伸手去抓死者的手,輕輕搖著說:
“保重,老華伯。你要是早知道現在所知道的道理,就不至於死得這麼慘,那是你最愚蠢之處。我是不會對你記仇的。皮特,把手伸給他。”
霍爾貝斯根本不需要召喚,因為他已經站在旁邊。他的話並不是幹巴巴的,而是深為感動:
“再見,老國王。你的王國完了。你如果聰明些,就會跟著我們,而不會跟歹徒們一起。可惜,非常可惜你這個過去很能幹的孩子。來,親愛的迪克,把他放到他最後的床上去!”
“不,現在還不。”我說。
“我們不繼續趕路?”哈默杜爾問。
“我們隻有兩個鍾頭的白天了,沒有必要再去找一個營地。我們留在這兒。”
“可是,烏塔人和‘將軍’?”
“讓他們走吧,他們逃不脫我們的手心。現在還不是對死者所受痛苦進行報複的時候。在這之前,我們好像沒有時間,現在,我們的時間夠用。”
“我同意我的兄弟老鐵手的意見”,溫內圖說,“不要讓老華伯熱身下葬。”
五
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今天留在半島上。我們中間一個人不想這樣做,他就是老槍手。他招手把我叫到旁邊:
“我不能留在這兒,老鐵手。我要繼續趕路,而且是秘密地走開,使任何人都來不及想到要把我留下來。我總得告訴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您。我走之前,別透露消息。”
“您非離開不可嗎?”我問,“您真的要走?”
“我一定得走。”
“一個人?”“獨自一人。”“您是個能幹的西部人,我不談您可能遇到的危險。但是,您至少要告訴我您所采取的行動方式,老槍手。”
“我不能告訴您。”
“我不能打聽您的去向?”
“不能。”
“好吧。我沒有打算責備您。不過,您的態度有點接近不信任。”
他馬上就不高興地回答:
“您一定要和我一樣明白,我對您是信任的。我已經說過,這是秘密行動,我不能說,也不想說。”
“對我也不說?”
“不說。”他的回答簡短而又堅決。
“好吧。每個人都有權處理自己的事情。不過,我從傑斐遜城跟蹤您到這兒,是想與您建立良好的夥伴關係。如果您單獨行動受到傷害的話,我也會感到遺憾的。如果您不對我保密,而是對我開誠布公,您是會成功的。難道真的像您所說的,是您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我們幫助?”
“如果我認為需要幫助的話,我會獨自一人出去嗎?”
“非常正確。可是,難道您真的不需要幫助?”
“您指的當然是我被烏塔人俘虜的事。您認為,我是有意讓他們找到的。”
我的聲音是一種克製的聲調,“我相信有此事。我們認為這件事了結了。用上帝名義,您去吧,我不阻攔您。”
我打算轉身,他抓住我的手請求:
“請不要生氣,先生。我的話聽起來有點兒像忘恩負義。但是您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不懂得恩德的人。”
“我知道。”
“……我甚至要告訴您一件事:我這麼沉默,是因為我相信,您如果知道我是什麼人的話,會離我而去。”“廢話。您是誰。老槍手是一個好人。”“但是……是……一個囚犯……的兒子。”“呸!”“怎麼?您不怕?”“不怕。”“想想吧,先生,……囚犯的兒子。”“我知道,在看守所和監獄中,有好人。”“但是我父親甚至是死在監獄裏。”“夠悲慘的了,不過,這與我們的友誼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我的母親也是囚犯。”“這太可怕了。”“我的伯父也是。”“您是可憐的,可憐的魔鬼。”“他們兩人都越獄逃跑了。”“我寬恕他們。”“可是,先生,您根本沒有問他們受懲罰的原因。”“知道了又有什麼用處?”“是造假幣。”“這是嚴重罪行。造假幣要受到嚴厲製裁。”“那麼?您還一直在和我說話?”“為什麼不能說。”“與蹲監獄者的兒子和造假幣者的侄兒談話?”“聽著,美國的錢幣和監獄與我有什麼關係?假定您的親戚都犯了這種罪,而且真正都受到了懲罰,您能夠做什麼?”
“您還不趕快離開我?”
“別糟蹋人了,老槍手先生。我是一個人,一個基督教徒,不是殘忍的人。誰受懲罰誰承擔。事情過去以後,他還是和過去一樣。至少在我的眼裏是如此。我的觀點很明確,至少有一半的懲罰不是針對罪犯,而是針對病人和不幸事件的受害者。”
“是的。您在任何場合都是有人情味的,這個我知道。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的父母和伯父都是無罪的,他們沒有做過壞事。”
“那麼,他們的遭遇就是更大的不幸了。我不理解您的想法。即使他們是有罪的,您也為他們的事操心。您現在還是那麼保守秘密?”
“我必須保密。”
“好。那您至少要告訴我再見的時間。”
“從今天算起,四天之後。”
“在哪兒?”
“心之林,在聖路易斯公園的中心,溫內圖認識那個地方。其形狀像顆心,森林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我肯定在那兒。”
“萬一您不去?”
“在這期間會出事嗎?”
“聽著,先生,您的算盤還是您從傑斐遜城出來以後的路上所打的算盤。可是,路上出了事,情況發生了變化,‘將軍’來了,還有…”
“呸!”他打斷我的話,“我不怕他,他對我究竟有什麼影響?”
“也許比您想象的多。”
“根本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先生。”
“現在,我不想和您爭論。另外,還有烏塔人。”
“我不在乎。”
“科曼伽人的巫醫也在。”
“對他,我也不怎麼在乎。他是不是在這兒,還很難說。您看見他了?”
“沒有。”
“據您的同伴說,他參加了歹徒團夥,應該到過這個半島,不過,來了以後就與歹徒們分手了。”
“不管怎麼說,這是他聰明的表現。”
“他如果真的聰明,就留在這兒了。”
“我的看法有所不同,一個人帶著妻子在荒野之中長途旅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原因。”
“當然。”
“目前,仍然是這個原因在起作用。他大概回來了。歹徒們不知道他到上麵去幹什麼。他是為他自己的事與他們分手的。”
“那麼,他為什麼先要和他們在一起?”
“為了對我們進行報複和采取敵對行動,目的達到以後,就逃之夭夭。他肯定在這兒。”
“可能。不過,我不關心他的事,就是說,您知道該怎麼辦。從今天算起,四天之後,在心之林與你們見麵。在此之前,你們可以追趕烏塔人,他們在這兒犯了大屠殺罪。希望你們中間沒有人跟蹤我的足跡。”
“您放心。”
“您能向我保證?”
“可以,我的話算數。”
“那我們就沒事了。再見!”
“還沒完哩。您不想從我們這兒帶點肉去?”
“不要,你們自己吃。我要是帶口糧,會引起注意。”
“我們秘密地做。”
“謝謝。我在路上找野物。再見!”“再見,一路平安!”我安排他不引人注目地上馬離開。大家發現他不在,都覺得奇怪。大家問我,我就說,他不辭而別。大家都想知道他秘密出走的原因,我什麼也沒有說。隻有溫內圖沒有提問。天黑以後,我在他身邊,他認為這樣解釋比較恰當:
“我們必須釋放老槍手。”
“我也這麼想。”我點頭。
“或者說看見了他的屍體。”
“這也可以。”
“我的兄弟沒有想方設法留住他?”
“沒有成功。”
“你應該對他說,你知道的比他想象的多。”
“我是想那麼說,但是他堅持保守他的秘密。”
“這樣看來,我不吭聲是對的,信任不能強迫。”
“他很快就會認識到,公開比秘密好。”
“他如果知道,我的兄弟老鐵手在短時間內考慮到的問題,比他幾年考慮的還周到,他會大吃一驚。他走後,我們的做法要不要改一改?”
“不要。”
“我們還跟蹤烏塔人?”
“是。”
“他們的足跡明天就看不見了。”
“不礙事,‘將軍’在帶路,領他們去瀑布。所以,我們知道他們的去向。”
“他們知道我們在跟蹤他們,因此會給我們設陷阱,報仇雪恨。因為我們讓老槍手逃脫他們的手心。”
“所以我認為,他將再度落入他們手中。”
“我們要趕快,他在夜間不可能走得很快,我們可以趕到他的前麵。他應該是想到這點了的。即使他什麼也不遇到,也不會比我們早到很長時間。他應該留在我們身邊的。”
老華伯的屍體冷卻以後,我們把他放進墳墓裏,用樹枝和石頭蓋上,給他作了禱告,然後在墳墓上擺了一個木十字架。“牛仔王”就這樣躺著。他的一生是在西部大平原上度過的,卻埋葬在高山上。他本來想到山上來報仇,來了以後,反而被仇人報複和殺害。這是他自己找上門的。
我們在營地生了火,在被照亮的墳墓旁邊睡了一個長長的夜晚,當然沒有老華伯的那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