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停辦後,楊洪才來過一趟。他看了這空空蕩蕩的校園一眼,搖頭歎氣。村裏還欠他十八萬。我看到他搖頭歎氣,心裏就發慌。這也是我的一筆心債。
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蓋廟欠錢的和尚楊三清跑得無影無蹤。學生一個也沒有了。廟還在,隻有的一個老尼姑一個小尼子。逼不出半分錢的。
這筆賬畢竟有我的簽名呀!當然,我不簽名也會有人簽。白紙黑字,我是否認不了的。一聽他說要上法庭。我的腿就發軟。這筆債雖然不該我還,但它在我的良心上抹不去。洪才叔老了。有這筆錢和沒有這筆錢他的晚年到底不一樣啊!他早年在蓮湖鎮上蓋了樓房,離村多年。這裏畢竟是他的故土。他說,他死了要埋回家來的。這話讓我感到死也不安寧。他做鬼也會找我討賬嗎?
楊洪才去找柳蘭義。柳蘭義又當了村支書。
柳蘭義回答得很幹脆:“洪才叔,我別再找我了。學校停辦了。剩下的十八萬全在這兒。怎麼處理由你。你拿去賣二十萬三十萬我也不眼紅。賣三萬五萬,我也沒得貼。”
洪才叔罵了起來:“你狗日的。你這不是坑老子嗎?這種地方,誰來買?三萬五萬,村裏誰買得起?”
“老叔子,今天,你才曉得是一堆狗屎了?當初你墊錢蓋教學樓是想賺一筆呀!老叔子,你一定沒有忘記我當年說過的話:五年後,這棟樓三萬五萬也沒人要的。老叔,做生意有賺也有賠。就算您這筆賠了唄!”
楊洪才無可奈何。回鎮上去了。
我一個退休老師,婦道人家,帶著一雙傻兒女。他也知道逼我沒用。
我父親留下的老房子,衛東結婚時修了一下,十多年過去,再也經不起風雨。兒媳倆住在老房子裏讓我擔心。一個腿子不方便,一個腦子不靈活。萬一碰到大風暴雨。房子塌下來,他們的命也難保。一遇風雨,我就叫他們到學校來暫避。
媳婦指揮著兒子,種著地兩畝多水田,收點口糧。鬆枝養了兩頭豬,一些雞鴨。平時的開銷由我的工資來貼補。哪裏還有能力新蓋房了呢?岸青也很少寄錢來了。他兒子上學費用很高。他倆口子年紀也大了。靠國家工資和一點稿費供兒子讀書勉強過得去。還有老父老母要養。前些年,他把父母接以深圳過了一年。老人家過不慣,回來跟老弟弟過。我平時也常去看望二老,他們仍把我當成柳家的長媳。廣東的那個媳婦從來沒來過。連兒子也不曾回過老家。至今,我連他兒子的照片也沒有看到過。
我跟柳蘭成商量,想讓兒媳搬到學校來跟我住。柳蘭義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反正房子空著。有人住還可以照管哩。嫂子,你們住吧!隻要洪才叔不趕你們走,我沒話說。”
衛東和鬆枝搬到學校裏來。學校的大操場有四畝地大。我本想叫衛東開出來種些莊稼。但怕別人說我占了學校。隻好讓操場長蒿草。幾畦菜田人家倒沒意見。
2005年,二舅去世。岸青奔喪回來。他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妻子還沒退休,兒子去德國留學。柳岸退休了。
岸青直接市醫院看了父親最後一眼。父親才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已八十六歲,算是壽終正寢。二舅去世後,在市殯遺館火化。
他的長孫楊萬裏沒有去殯遺館向曾祖父告別。那天正好考試,不能誤考。我去向二舅的遺體告別。
柳岸青的許多朋友都來送花圈。認識我的人依然叫我嫂子。幸好那個嫂子沒來。柳岸青捧著父親的骨灰回來。準備在老家鄉辦喪宴,然後,再讓父親的骨灰落土為安。
岸青回來的第二天。他獨自到老家來看我們。衛東和迎九再傻也是他的孩子啊!他更想看看孫子。
鄉黨委書記和鄉長把他當貴賓。本來用車送他回家。他說,我想走走,看看。離鄉二十多年,物是人非,他想再認識他的家鄉,他的故土。這幾年農村基本建設很快。偏遠的村子衰敗得幾成廢墟。接近集鎮的村子蓋滿了樓房。榮衰幾十年的差距一眼看個透。十裏之內可以看出五十年內的景象。走到半路,他迷路了。
他攔住騎車飛跑的一個小學生問:“小朋友?這條路是往楊柳村去的麼?”
小學生刹住車,差點把他撞倒:“你哪裏來的?怎麼連路都弄不清?”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小學生用手一指:“往前走!我要上課了。對不起!”
“你這麼小就騎車上學,當心啊!”岸青向他揮著手。
“老頭!你瞎操心。我的車技一流。”
他看著七、八個背著書包的兒童,在公路上飆車。跟著汽車跑。讓他捏了一把汗。
他走完了那段水泥路。來到了學校。他來前跟我打過電話。我在校門口等他。
迎九和鬆枝也到門口來迎接。衛東下田去了。
別夢依稀,恍若隔世。我和他簡直不相信站在鐵柵門內外的兩個人曾經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恩愛夫妻。心理的障礙比這校園的圍牆還要高,還要荒疏。柳岸青雖然是六十多歲的人,穿著大紅的襯衫,牛仔褲,戴著太陽鏡,除了頭發比過去稀疏顯出一片小禿頂外,哪裏像是年過花甲的人。村子裏二十歲以下的人都沒見過他。三十歲以上的人才對他有記憶。連媳婦鬆枝也不敢認他。迎九就更不用說。
我站在他麵前,顯得老態龍鍾。雖然我比那些種田的農婦看上去少年十歲。
大黃狗見了陌生人,奔過來“汪汪汪”亂叫。這條狗十分忠實,被我訓練得很強悍。它是迎九的勇敢捍衛者。見了陌生人接近迎九,就要動口的。
我攔住了黃狗。黃狗疑惑不解地蹬在籃球架下,一副隨時發起進攻的架式。
我對鬆枝說,“爸爸回來了。”
鬆枝挺熱情地迎上去,接過岸青手裏的兩個紙袋,“爸爸!您稀客!”
真是稀客呀!她進柳家門做了十多年媳婦,給柳家生了兒子,隻見過公公一次。這孩子嘴倒乖巧。一邊熱情招呼,一邊拎著東西,拄著拐杖去屋裏倒茶。
迎九望著她的父親,傻愣愣地笑著:“爹爹,爹爹,你來釣魚嗎?”
天哪!她把她的爸爸當成誰哪?鄉鎮的退休幹部常來釣魚。看來,他對胡大朋的記憶還沒有徹底消逝。這句傻話簡直像一把生鏽的鐵鏟,在我的心頭狠狠地挖了一鍬。我的心在滴血。我忍住不讓自己的淚水噴出來。岸青是不知道那件事的。我永遠也不會讓他知道。
我說,“迎九,叫爸爸。”
岸青拍著女兒的背,叫了聲:“迎九!”
“你是誰的爸爸?我爸爸是你嗎?媽媽說,我爸爸在很遠很遠的深圳。”
“你爸爸回來了。叫爸爸!”
她跳了起來,撲上去,“我爸爸回來了,我有爸爸了!”她拉起爸爸的手。搖著叫:“爸爸!爸爸!”
我看到岸青眼裏的淚:“曉月,苦了你啊!衛東呢?”
“衛東下地去了。中午回來。”
鬆枝搶著說,“媽,我去叫他吧?”
“別去叫了,他一會就會回來的。”讓她拄著拐杖去一趟,可不容易啊!
“這教學樓是哪年蓋的?”
“七年了。”
“學校停辦了。”
“生源沒了,不得不停辦。”
“你們都住在學校裏。”
“老房子快要塌了。”
岸青沉默著。話不知從哪裏說起。我們之間好像沒話好說。沒話好說啊!
麵對著他的兒女,他的小學,他的前妻,他心愛的表妹。他隻有沉默。
我可以理解。他在校園裏轉著,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大黃狗警惕地瞪著他。
我看到他走到那棵苦楝樹下站住了。用手去摸那粗壯的樹杆。繞著樹轉了一圈。抬頭望著樹椏上的鳥巢。那鳥巢空了。鳥兒早飛走了。
我站在走廊內,想起了他曾經對我說過的那段話:“鳥巢……學校……”
他從樹下退出來,站在操場中央,仔細地判斷著方位。這裏畢竟是他的故鄉,是他親手建的小學。在記憶的倉庫裏,一定可以搜索到他熟悉的物象。
“曉月,這棵楝樹好像是我和你栽的吧!”
“是的。”
“隻剩下它了?”
“隻剩下它了。”
“隻有你還守著她。”
“隻有我。”
“樹上的鳥巢也空了?”
“空了。”
“它們還會來嗎?”
“不會。”
“也許有新鳥來築新巢吧?”
“也許……”
我去為他準備午飯。菜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要按他的味口,再給他做一餐家裏飯。
他端起一把椅子,坐在走廊裏。望著這座空巢。望著藍天。時而問我一句,誰誰誰哪年轉正?誰誰誰哪裏去了?誰誰誰退了休嗎?他問我答。語句簡練。也就是某年某月,某某某,某個地方。“調了”“搬了”“退了”等等。當他問到他的一些老師的姓名時。我回答得最簡單,隻有兩個字:“死了”。其中,有三個跟他年紀相差不多的同事也死了。他們都是民辦教師。有一個是他小學的同班同學,連轉正也沒等到就死了。
每當聽到一個“死了”,便是長久的沉默。
中午,孫子回來吃午飯。他騎著自行車,一直衝到走廊裏:“奶奶!我回來了!快快,我餓死啦!”他把車一扔。往廚房裏跑。
他看到走廊裏坐著個陌生人,愣了愣,“嘿!老頭,你怎麼找到我們家裏來了?”
“我見過你。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叫楊萬裏。”
鬆枝從屋裏出來:“萬裏,叫爺爺!他是你爺爺!你爺爺回來了。”
“爺爺?您真是我爺爺?”
“爺爺還會有假的嗎?”岸青拉過萬裏,笑了。
“你從深圳來的?”
“是。”
“老爹死了,您知道不?”
“知道。”
“你叫柳岸青?”
“對。”
鬆枝打了兒子一巴掌:“你怎麼跟爺爺這樣說話?沒教道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