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九十年代中期。鄉村小學教育大轉向。改革開放,國家富強了,逐步將甩給農民的“包袱”收了回來。在職的民辦教師全部要經過正規考試。分期分批轉為公辦。對學曆要求也很嚴格了。光有《準教證》還不行,《準教證》隻相當於《準考證》。執《準教證》到市裏去參加職稱考試。參加中教一級、二級的初中現任民辦教師,同當年的高中應屆生一起參加全國高考。不過,可以擇卷。數學老師考數學。語文老師考語文。物理老師考物理。化學老師考化學。英語老師考英語。教啥考啥。錄取分數線另定。也算是優惠政策了。錄取後,評薪定級,納入國家編製。民辦教師們總算盼到了這一天。

這麼一考,把許多民辦教師考糊了。民辦教師們多數是高考落榜生,有的甚至是初中生,基礎知識本來就差。參加工作後成家立業,養家糊口,早把學來的那點基礎扔到九霄去外去了。再撿回來談何容易呀!不過,準許連考三次。三次不取,自動淘汰。這也算一項優惠政策。同應屆高中生同場考試簡直就是要許多人的老命。玩不了假,開不了後門。一些民辦教師給嚇住了。連名也不敢報,怕丟老臉。你想想看,教了二、三十年書,都四、五十多歲的人了。要跟兒子孫子同做一張相同的試卷。我的老爸,我的老爹爹呀!考不取,用褲子捂著老臉也不敢走進村了。有些民辦教師是通過某種關係當上民辦老師,拿工分,拿補助,“民辦民辦,穿衣吃飯”“點、橫、豎、撇、捺”;“3×7=21”;“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混日子不在話下。誰會想到要這麼考?那些肯於鑽研,有上進心的民辦教師,早就通過正規考試或者函授學習,拿到了文憑,轉正的轉正,轉行的轉行去了。勿須再過這一關。要過這一關的是那些等候“刮大風,一風卷”的人。像我和柳蘭成教齡長達二十五年以上的,前兩年按政策,弄指標,“走路子”,轉得所剩無幾。十五年資曆的民辦小學校長或教導主任,基本上轉正,在原地任教。一般民辦教師,盼著“大風”刮來了,好卷進去。誰也沒想是這麼個卷法。卷子上過不了關,是卷不進去哩。不參加轉正考試者,一律不予承認其教師資格。同時也取銷上崗的資格。誰也救不了你。許多民辦教師們被迫無奈。隻得向學生們借來高考、中考的複習資料,有的幹脆資源共享,用兒子、孫子資料。老子為了飯碗,向兒子請教,急時抱佛腳也得抱呀!你不抱,人家就把你甩掉。教育部門實行“三個一批”政策:退一批,(教齡在二十五年以上者,隻要考核,免去考試,沒到退休年齡,也發給一定的退休工資,權且念你貢獻了一生,下崗吧!)轉一批,淘汰一批。確保教師隊伍的素質。三年內,取銷“民辦”教師。

楊柳小學的部分民辦教師,一麵堅持教學,一麵複習備考。考取一個轉正一個。柳名揚、王明華等被逼得發瘋似的努力。柳名揚的兒子在中考時,考取了市重點中學。他同兒子一個考場,考小教一級。落榜了。老子不如兒子。但他還是很高興。他可以連考三年才下崗。兒子隻有一次機會。

這幾年,楊柳村可出了大名。每年都有成批的學生考進市重點高中,有一屆居然考取了六名。考入大學的也逐年多了起來。考研考博的人也有了。楊柳小學的民辦教師也逐漸“公化”。

1997年前後,國家教委把農村普及九年製基礎教育提高到極其重要的地位。教育興國,總理親兼任國家教委主任。一時間,農村“普九”運動教育跟計劃生育相提並論。某些地方把普及九年製教育列為成考核當地幹部政績的重要標誌。“普九”抓不上來,就否決你的執政能力。主管教育的鄉鎮主要領導的任用提拔就會受到影響。

也不知是誰率先喊出了“再窮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這個動人心弦,牽係民情的口號。這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而是要落到實處的政績工程。要看得見,摸得著的。當代中國的許多事,隻要把當官的綁上去,啥事都好辦了。鄉村教育喊了近五十年,從廢止私塾,創建公學,到“甩包袱”由農民辦學,從來沒有這樣重視過。哪朝哪代,官方高喊過“再窮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而且是全國上下一起喊。喊的事,我聽得多了。這個喊法加做法我從來沒見過。每個村莊處都可以看到這條大標語。而且決不是空話。行政上采取“三個一點”的政策:國家撥一點;學生出一點;農民積資一點。全國也都基本都這樣。這是國務院下的指示。那幾年裏,給鄉村小學蓋教學樓蔚然成風。鄉村教育出現了“三猛”:猛要(幹部拚實力用盡自己的政治資源向財政猛要);學費猛漲(中、小學生學費成百倍番了上去);猛攤(按人頭、土地向農戶攤派教育投資)。一兩年內。農村出現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村莊裏最高大,最漂亮的就是學校。在窮困的鄉村裏,新建的學校鶴立雞群一般格外顯眼。如果孔夫子能從棺材裏爬出來看看,也會喜得發狂了。村村都有教學樓,兩層、三層。高高的旗杆,掛著鮮豔的國旗,比有些鄉鎮府關機還要氣派。實在窮得建不起小學的山區,希望工程也會來捐款。甚到有發達地區的民營企業老板,無償地捐錢,把在鄉村建一所小學當做慈善事業。大多數農村還是由農民自籌資金興建的。村長如果蓋不起小學教學樓,你就別再當村長了。鄉長蓋不起中學的教學樓,你就別再當鄉長哪!誰不怕掉烏紗?誰不想要政績,誰不想把教學樓蓋成一流的,提拔到市裏去當局長?於是乎,互相攀比,一村比一村蓋得好。市裏的重點中學蓋得金碧輝煌。比城市裏的老牌大學都氣派。考進重點高中的學生比上大學的學費還要高。進了重點高中,等於一隻腳跨進了大學的門坎哩。生源一層層篩,尖子生一層層拔。“貴族學校”更是凶猛。孔夫子的“因材施教”的教學理念倒是得到充分體現。但他老人家的“有教無類”的思想被拋到九宵雲外去了。貴族學校上萬元的收費。窮人望而生畏。一千學生就是一千萬呀!中國教育的“大躍進”時代到來了。民辦教師也在這股強勁的東風裏,一批批轉為正式國家教師。甚至有進了貴族學校去任教。貴族學校的工資高啊!誰不想跟貴族沾邊?倒回去二十年,“貴族”可是下十八層地獄的對象喲!

楊柳村這一屆支書換成了柳蘭成的三弟柳蘭義。

羅書記調到縣裏當了局長。王學兵終於接替了“一把手”。“普九”這年,他主管教育。很想抓出政績來,跟羅書記一樣爬上去。

他跑上跑下,費盡心機,力圖把荊南鄉的“普九”辦成全市的樣板工程。鄉中心小學的教學樓蓋起來了。三層樓。比鄉政府氣派得多。還有九個村,八個村的小學教學樓也相繼蓋起來。市裏要來驗收,開現場會。唯獨楊柳村還是原樣。楊柳村地處最偏,校舍也最差。村裏經濟情困也不好。村支書柳蘭義怕扯了賬,借了款,攤下去,還不了,收不回。拖著不肯蓋教學樓。校長柳蘭成更是明目張膽地唱反調。村裏也確實拿不出錢來。百分之五十的青壯年都出外打工去了。教育投資款攤派下去,找誰收去?那些看門領孫子的老爹爹,老婆婆有錢交嗎?楊柳村小學成了“普九”釘子戶。釘在王書記的心頭。釘住了王學兵提拔的腿。不讓他拔上去?王學兵急呀!這顆釘子不拔掉,現場會就開不成。他帶著鄉政府四套班子的主管,前來拔釘子。好說歹說,就是說不通。柳蘭成也不知是怎麼發了強脾氣。這個人本來是很隨大流了。也許他轉正後捧了鐵飯碗,肩膀硬起來了。他年紀也大了,不想再當校長了。他希望調到中心城鎮去當老師。這是我知道的。他正在活動。他的孫子想上城鎮重點小學。兒媳都在外,孫子孫女交給他。教育是大事。他有深謀遠慮。不像我,哪裏也不想去。蓋教學樓應該說是好事。誰不想在正規的教學樓裏上課。記得第二次建校,他可是拚死幹的呀!為什麼這次連東風也不肯借?不想為子孫後代造福了?而且兄弟倆聯合抗上。

王學兵動員了更大的政治資源,來攻克楊柳村這個堡壘。他不能輸掉這招棋。也輸不起這招。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他把各村支書和各小學校長召到楊柳村小學開攻堅會。萬炮轟齊柳氏兄弟。逼他們蓋教學樓。而且把建築隊的楊洪才也請到現場。楊洪才是荊南鄉頗有實力的建築隊老板。荊南中心小學的三層樓就是他承包蓋的。他到處抓工程。“普九”中他撒大網,撈了一把。他願意為家鄉教育作貢獻。楊洪才在會上表態:資金缺乏,他願先墊付三十萬。柳蘭義說:“那好呀!洪才叔,感謝你的洪恩大德。學校蓋起來,欠債我給你攤到戶,醜話說在前,我柳蘭義是不跟你去討賬的。教學樓蓋好後,我自動辭職。誰有本事討賬,誰上來頂我。”

他還在會上跟黨委書記和許多村支書打賭。“幾年後,吃不了,兜著走的將是你們些錯誤的決策者!”

王學兵火了,拍著桌子怒吼:“抵製‘普九’就是抵製中央,抵製市委,抵製黨委。你的黨性到哪裏去了?你還是不是黨員?”

柳蘭義大言不慚地說:“共產黨不是講科學嗎?我這是科學決策。不信,你們等著瞧吧!”

王學兵指著柳蘭義的鼻子怒斥道:“全市的現場會將準備到荊南有來開,這是給荊南全體人民爭麵子的大事。你是存心壞我的大事。”

柳蘭義低頭暗笑,不再說了。

所有的村支部炮轟柳蘭義:“我們都下水了,你一個人站在坡上,你想看我們的笑話呀!再窮不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你家沒孩子?”

柳蘭義死豬不怕開水燙,再也不開口。

鄉主要領導全在現場。王學兵說:“再不表態,我現在就搬掉你這個絆腳石!”

柳蘭義還是笑:“好!我現在就宣布辭職。”他居然當著那麼多領導的麵。甩手不幹了。走了。

大家逼著柳蘭成表態。柳蘭成是校長,建校將由他主持。

柳蘭成說:“既然領導有熱情,洪才叔,您也有這份為子孫造福的好心。我表示感動,也很感激。我是校長,難道我不想在明亮寬敞的教學樓裏上課嗎?可是,蓋樓的錢將由誰來還?如果洪才叔願意無償捐資建校,你現在簽下一份捐贈協議書來,我們馬上拆了舊校舍,即日動工。教學樓蓋好了,為您立一塊功德碑。”楊洪才說:“我隻是先墊付。我捐得起嗎?”

柳蘭成到底比他弟弟老練,他說:“我來算一筆賬大家聽聽吧!楊柳村總共土地一千來畝,人口不過一千。目前的在校生隻有187名。連低年級已經不足額了。今年一年級新生隻招收了25名,半個班。按計劃生育的出生率計算,人口增漲的比例是千分之七。這也是硬指標吧!也是一票否決吧?近年來,本村的出生率還達不到這個比例了。五年之後,我們每年可招收的新生將會隻有七、八個。如果打工的青年夫妻把孩子帶進城去讀書,我們將來能否招到新生也是個問題。蓋兩層樓,花三十萬,按土地和人口攤派,那將不是為兒孫造福,是為村民舉債。三十萬的債務,按每年村收入不過萬元的基數計算,四十年也還清啊!這座樓的有效使用期最多不過五年。五年之後,這座空樓怕是兩萬元也沒有人來買了。這可不是城市郊區而是連公路也不通的偏僻鄉村啊!我們可不想背著這個來生債挨子孫罵。寧可在這舊校舍裏堅守。保證不影響教學質量。保證不讓一個兒童失學。‘普九’是普及九年製教育,不僅僅是蓋教學樓,講排場。”柳蘭成的一筆賬,把在場的許多人都算瞪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