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3 / 3)

九十年代,我發現睿之伯伯居然與紙筆又發生了關係。也許是沒事可做在消閑,也許是生活的必要吧!我看到他在門口抄寫著什麼。一張低矮的板凳,一張小桌子,一個破碗兜子,一支毛筆。一副老花鏡,一迭潔白的紙,折迭得方方正正,一行行清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寫得十分投入。我問他抄的什麼。他說:“閑得沒事,混混嘛。抄善本戲文哩。”我拿過一看。原來抄寫的是一本名為《白扇記》的舊善本。那底本也不知是從哪裏弄來來,聞聞,很有點文物的味道。“您抄這個幹啥?”“我拜培雲老弟為師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呀!我怎麼就不去呢?”他那年七十五了。我說,“您身體還旺嘛,這是好事呀!多活幾年,看看世景不好嗎?”“好好好,唉,還是死了好喲!八十歲的老頭砍黃蒿,一日不死要柴燒哩!我這是為柴米之謀啊!”“您沒吃沒喝?為柴米謀?”在一旁的大媳嘴一噘:“每個月給口糧,他不要哩。要作賤自己。故意去討飯,丟自己的老臉不說,想丟我們的臉。丟兒孫的臉。”睿之伯伯“哼”了一聲。我也敢再多言,怕引起誤會。他媳婦是個不好惹的角。她兒子考上大學後,得意得很。我也曾是柳家媳婦,跟她是妯娌。她若旁敲側擊回我一句。我回話餘地也沒有。我生的兒女不如她呀!

有一天,我還真的發現睿之伯伯在離我們村不離的另一個村子裏打漁鼓。他敲著簡板,拍著漁鼓,說說唱唱在討飯。我遠遠地看著。不好上去打擾他。他斜背著個米袋子,左手抱著個漁鼓筒,右手敲著簡板。站在一家人門口。“梆梆梆,嚓嚓嚓,咚咚咚……”有板有眼,唱道:“表家鄉哇,居之在喲——洞庭湖啊上喲哎——西南角,水波堤——有我的家鄉——”那聲音蒼老而發顫。沒有他讀古文那般悠揚。看來學得不甚地道。他是跟我的另一個堂叔培雲叔學的。培雲叔是生產隊的老隊長。愛唱湖北道情。分田到戶後,他就拿起漁鼓簡板,遊方好玩去了。睿之伯伯年青時對唱漁鼓,說道情是嗤之以鼻的。他隻會講《聊齋》。沒曾想到,他也賣起唱來。我一聽,他唱的是《白扇記》。他唱了一段。那家的一個老婦人抓著一把米出來。睿之伯伯收了漁鼓,停了簡板。拉開掛在胸前的口袋,接過老婦人的米,道了聲:“謝謝!”拎起放在牆邊的一個很大的塑料編織袋。“謔謔啷啷”一抖,肩膀聳了聳,走下台階。並且從腰包裏掏出一支香煙來,用打火機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白煙。好像挺滋潤地享受著。我迎上去,“睿之伯伯,您——怎麼——”他卻嘿嘿一笑,“大媳婦,(他一直還把我當柳家的大媳婦)你別笑話。我樂意這樣。我寧可看百家的眼色,討幾升米,自煮自食。也不向他們(兒媳)討。這樣好,這樣好,悠哉遊哉,自得其樂也!”我指著他手裏的大袋:“您提這個?”“順便撿點破亂,可樂瓶,一拉罐,換點煙錢嘛。嘿嘿,毛主席說;‘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嗟來之食,不可食也!”

他孫子成為博士後,他早死了。書香門第隻隔了一代又續上了書緣。楊柳村是沒落還是興盛?是進步還是退步?讀研究生的人有十多個,更不用說上大學的人了。能前進的人們都隨著時代前進了,困守在村裏的人越來越少了。不過,這古老的村莊倒也安恬和諧。

眼前的現實,又讓我回想起岸青對我說過的那番難以理解的話。

我的村莊,我的小學。那精神的鳥巢裏孵化著某種人生的信仰,飛向藍天大海,飛向在大海,天地無限……沒有值得悲哀的地方。

我也並沒有感到特別的的悲哀。要說悲哀,那隻是我個人生命運。我的事業將隨著時代改變而結束。這是無法逆轉的。

新的千年開始,學校生源幾乎斷絕。一年級隻有六個新生。柳蘭成當年的預見更進一步地得到驗證。二年級也隻有十個學生。加起來十六個。三年級的學生也集中到中心小學去。楊柳小學也隻剩下我和楊寶財了。一、二年級的小孩子不可能每天走十多裏去上學。天雨更不用說。學生還得在學校吃午飯。讓七、八歲的兒童去排隊打飯是不可能的事。

學校是關停,還是繼續辦下去?我已經快接近退休年齡。本來,我可以申請內退,兩年後再辦正式退休手續,拿全額退休金。但十幾個幼小的兒童怎麼辦?我退了,誰還會來接這個班?楊寶財也申請了內退。他將一心一意去養魚,供給兒子讀博的生活費。我呢?孫子楊萬裏也能騎著自行車上學了。他讀四年級。我得陪著迎九。陪著這十六個孩子。把他們送上三年級。然後,我再退休。也算功德圓滿吧。

偌大的一棟教學樓,十六個幼小的兒童和一個老師。人們還稱我楊校長。每天上午,我打開了校門。家長們把學生送來交給我。現在的孩子金貴。上學放學要家長接送。送孩子的都是爺爺奶奶。我把學生集中以一間教室裏。大教室空蕩蕩的,十六個小孩也隻能占一隻角。我照常打鈴,照常上課。我拿著在農村人看來是一份不薄的工資,每月八百多塊錢。這十六個孩子我有職責教好,看管好。我像幼兒園的老阿姨一般。校園很寬大。我教迎九幫助打掃操場和教室。她丟三拉四,往往幹得不能令我滿意。操場四邊長滿了野草。我索性在操場旁邊開了兩畦菜地。養了十多隻雞。教學樓第二層全空起來。我無力打掃。掃一遍累得我渾身疼兩天。我愛我的小學,但她那龐大的身軀已成空殼。我這隻蝸牛龜縮在內顯得十分蒼涼。我索性把不用的教室全鎖上。門窗破了再也不去修理。教室成了麻雀做窩繁衍後代的最佳場所。教室的課桌上全是是鳥類。操場上的籃球架子長久不用,籃板朽損。我在籃球架邊種了兩棵絲瓜。瓜藤爬上籃球架,去年沒摘下來的兩個老絲瓜吊在籃箍上。風一吹,“咕咚咕咚”響。水泥做的乒乓桌也破損不堪。我把它當成曬台。偶爾在上麵曬稻曬豆。一根粗鋼管做的旗杆鏽跡斑斑,一個鐵葫蘆葦空蕩蕩的掛在杆頂上。每天上學,我照樣領著著十六個孩子唱《國歌》。升國旗。做早操。隻要一天還有學生,我就堅持這麼做。我是老師,我是校長,最後的校長。最後的一課肯定是我上。

放了學。我獨自在走廊裏躑躅,回想著這所學校盛衰的往事。迎九癡迷迷的看電視。沒有別的人再來打擾我。一對斑鳩在我的頭頂上咕咕叫。我抬頭往上一看。它們倆在東牆邊的一棵苦楝樹上交項求歡。我望著苦楝樹,那枝椏上有它們的小巢。這鳥巢好像築了很久。已經孵出過幾巢小鳥。這棵上是哪一年栽的?我想起來了,它是1965年遷校時,柳岸青和我栽的。張文浩說它是夫妻樹。當年我和柳岸青栽了四棵。張文浩還說,我們會生兩男兩女。掐指一算,近四十年了。記得原來栽的是兩排苦楝樹。一共三十株。這株是東邊最末端的一棵。張文浩當時還笑話我們,戲謔說它是“苦戀樹”。那天,我們剛拿了《結婚證》,還沒有舉行婚禮。澆水時,我還潑了張文浩一身水。我很忌諱張文浩把我和表哥的愛情說成“苦楝”。誰會想到這竟是一句讖語呀!我每天看到它,今天才感覺到它的高大。校舍幾次重建,原來栽的兩排苦楝樹,怎麼隻留下它一獨棵?今天,我才感到它與我的同在。十年樹人,百年樹木。人長大了,去遊走四海。樹如果不被人砍伐,永遠在原地越長越高。我端詳著這株苦楝樹。撫摸著她。高高的主杆有五米多,水桶般粗壯。枝繁葉茂。現在正上春夏之交的季節,滿枝淡紫色的碎花密叵叵的。“楝樹開花泡人穀種”我記起一則農諺來。啊!這正是下秧播種的季節。

我望著苦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農事時節泥土的芬芳沁人肺腑。然而,我的小學,卻終結了她的生息。唯有這棵苦楝樹守候著她,照樣的開花結果。伴隨著我。我突然發現了一個能與我對話的人,她就是這棵苦楝樹啊!我和柳岸青親手栽下的這棵苦楝樹。冥冥之中,好像誰在主宰著我們,“苦楝樹”這句讖語直到今天我才破解。

“苦楝啊!願你生命常在!”

“感時花落淚,觸目草驚心”啊!苦楝樹仿佛聽懂了我的話。苦楝花“嗖嗖嗖……”紛紛而下,落在我的身上。我也潸然淚下……

枝頭的斑鳩驚飛而去。

暑假,村村通公路的工程延展到楊柳村。一條水泥路像章魚的觸腳一樣伸來。這條路是國家投資的。公路像血管一樣,把這閉塞的村莊與中心小學勾通。把最後的十六名小學生吸走了。中心小學跟幾個跑客運的個體戶簽了合同。接送小學生。低年級學生每月交二十塊錢。中高年級三十塊,包接包送。家長們為了讓孩子上更好的學校。寧可多出二十塊錢的車費。為了節省三十塊錢。四、五年級的孩子全騎自行車上學。

我的小學,我這位校長兼老師的血管被吸空了。

2002年。小學裏隻剩下我和我的迎九了。孫子楊萬裏放學後也住到我這裏。

學校停辦了。永遠關門。楊柳村再也不會有學校了。風風雨雨,坷坷坎坎,尷尷尬尬,興盛榮衰,整整經曆了半個世紀的楊柳民辦小學啊!壽終正寢。

我也正式退休。我依然沒有拋棄她。我還守著她。我能到哪裏去?

我養了一隻大黃狗。種了幾畦菜。守著我的日子。守著迎九。守著我新的希望,我的孫子楊萬裏。還有那棵苦楝樹。每當我有事出去時。我就把鐵柵門鎖起來。有大黃狗看著,迎九出不去。迎九是我脖子上的一把鎖。